话说这大白天的,这样想还是蛮瘆人的。感觉中隔着玻璃,隐隐约约地有一个无形的影子在阳台上晃来晃去,一会儿像是一个人,一会儿又像是一只猫,一会儿什么都不像,就是漂浮在半空中,围着鸟笼子飘来飘去地打转。
我壮着胆子把鼻子凑到门缝上,小心地闻了闻,没有闻到什么异常的味道。只是从门缝里吹进来一阵清新温暖的风,吹得我鼻子旁边的毛挺痒的。这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结果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说实话,我是挺胆小的。我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毕竟,作为一只立志要做福尔摩斯的猫,有必要勇敢一些。福尔摩斯一定遇到过很多更诡秘的凶杀案件,但他不会把受害者的死归结为是超自然的力量所致。那样的想法会蒙蔽住一个侦探的双眼,让很多线索白白从他眼前溜走的。这样一想,我就发现,玻璃另一边的阳台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阳光很好。午后的阳台上一定被这太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如果能出去在地面上打几个滚的话,那当然好。然后再把阳台上的花儿糟蹋上几棵,那一定会更加惬意。糟蹋女主人种的花虽然会惹她不高兴,但她从不会因为这事揍我。而且做坏事总是很有成就感,就连想上一想,都觉得心里舒坦。要是再能跳起来,捉个鸟什么的,那简直就太棒了。
想归想,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阳台里面和阳台外面是两个世界,我无法穿过挡在我面前的玻璃门。当然啦,Chanel也不能。
这就意味着,她其实不可能是凶手。于是我对Chanel说:
“好啦,我道歉。我不该怀疑你,你一定不是凶手啦。”
“那么你一定知道凶手是谁啦?”Chanel语气里明显有一种嘲笑。
“还没有。但是,我知道谁会知道。”我肯定地说,“至少它应该见过凶手的样子。”
“那是谁呢?”
“小乔。”我指了指鸟笼子说,“它应该目击了凶案发生的整个过程。凶手是谁没有理由会逃过它的眼睛。”
“但是,你怎么能问到呢?”Chanel继续用那种嘲笑的语气跟我说话。
这确实是个问题,就算没有这道玻璃门隔着,有人听说过猫和鸟儿能进行无障碍的交流吗?不过,有些事情不去做又怎么会知道呢?
“今天星期几?”我问。
“星期五。”
“明天就周末了,机会还是有的。”我说,“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我想有必要对凶案发生现场和我们共同生活的环境做一点简单的介绍:
我们住在一个八十平方米左右的两居室里,没有两只鸟之前,卧室、书房、卫生间、厨房、客厅和阳台都是我们的活动范围。我们的猫窝当初也是被安放在阳台上,每天一大早就能晒到太阳。当然啦,就算是一早就能晒到太阳,一般我们也不会睡在里面。猫儿的天性都比较贪恋主人们的床。
自从来了那两只小鸟之后,我们活动的范围就小了。阳台割了出去,安排给了大乔小乔。我们的猫窝也被搬到了书房里,这样我们就更有理由不去睡了。只有偶尔躲猫猫的时候,我们才会到里面猫上一会儿。
就这样,大乔和小乔所在的阳台成了我们的活动禁区。当然这也不是说,我们完全没有机会过去。当主人在家的时候,阳台的门一般还是会打开的。这是因为,主人们确信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我和Chanel不敢对两个小东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而且,说实话,让我们很不忿的是,一旦我们走到阳台上,两只鸟东西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一叫,女主人就会抄起手边的杂志、书本或者报纸卷什么的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先劈头盖脸地揍我一顿。都这样了,我要是还去阳台的话,那显然是自讨没趣。
所有的生活都要有规则,都是有限制的自由。猫儿的哲学家套用人类哲学家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猫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好像是说,每一只猫,当然也包括每一个人,都必须为了某种规则去生活一样。为什么要这样呢?似乎没有必要去追究它。
总之,你知道不遵守规则会带来什么结果就行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只很有智慧的猫就说过:“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这句话中间所蕴含的哲理不是一听就能明白的,必须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人生的很多哲理都是这样,有时候听起来像是废话,只有当你栽了跟头以后,你才会知道,在那些简单的废话背后蕴藏着多大的智慧。
女主人用卷起来的报纸、杂志和她随时都能抄起来的书本教给我关于生活的智慧。她未必是规则的制定者,但却是规则坚定的执行者。比如说,有人在这个八十多平米的房间里划定了一个区域,也就是阳台。然后说,这个地方是猫的禁区,原因是那里有两只白文鸟,要是猫儿胆敢越雷池一步的话,就会受到惩罚。反正规则就是这么设定下来的。
规则其实是男主人制定的。真不知道是谁赋予了他这样的权力。
生物圈里就是这样,谁有实力,就由谁来制定规则。
本质上说,男主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和平主义者的杂交。结果没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他继承了两者的任何精华。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是可怕的,你不知道他们的脑袋瓜里会有什么荒唐的逻辑。比如我们家的男主人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猫和一切的生物,都是生命,都应该和平共处。当然,一切的生物也包括阳台上的两只白文鸟啦。
于是他就按照这种荒唐的逻辑制定了违反猫性的规则。这条规则的准确表述应该是:“猫儿应该和鸟和平相处,如果猫儿做出了伤害鸟的事,就应当用报纸卷揍猫的脑袋。”
这个男人脑子进水了吧?这明显是违背猫的本性的,而且这仅仅对猫儿适用的限制性规定一开始就缺乏合法性。再比如说,他就没考虑过,当女主人做出了伤害一只猫的事,应该受什么样的惩罚?
是不是也应该用报纸卷打她的脑袋呢?
有一个荒唐的规则制定者并不可怕,你可以完全当这些规则并不存在。可怕的是,有了荒唐的规则,还有坚定的规则执行者,比如女主人这样的。女主人一定是觉得,这条规则太完美了,她带着对男主人的崇拜,承担起了维护家庭秩序的责任,并且企图用暴力在这个家庭里建成一块乌托邦的试验田。
按照我的理解,她对这一规则的本质并没有深刻的认识。教条主义害死人哪!从本质上讲,这条规则是为了保护弱者不受伤害,但对那两只小鸟来说,猫的什么行为才算是对它们的伤害呢?
一般来说,只要我一靠近鸟笼子,甚至都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瞄着鸟笼子,看上那么一眼。那两只可恶的小东西就在鸟笼子里上下扑腾,一边扑腾还一边喊:
“Dido瞄我啦!Dido瞄我啦!”
女主人只要一听见,就会忙不迭地跑过来,扬着报纸卷或者随手抄起来的杂志,朝着我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揍。
我的这些行为能算得上是对鸟的伤害吗?于是这条规则在我一次一次的试探之后,被女主人修正为——只要我靠近阳台,鸟儿一叫,我就要挨揍。这算哪门子道理?就是在这条被修正的规则之下,我和Chanel都懂得了一个底线:阳台就是一个禁区,最好还是不要去的好。
但本性总是难以克制的,而且挑战规则总是会带来一种莫名的成就感。这么说吧,有时候我只是为了获得这种快感,时不时地也会去挑战一下这个规则。一般来说过程是这样,我故意靠近阳台,有时候还试探着靠近鸟笼子,装腔作势地做出些要对鸟儿怎么样的举动。
大乔小乔一叫,女主人就会冲出来,在我后面挥舞着报纸卷。我就在前面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窃喜:“没打着。又没打着。”看着女主人气鼓鼓的样子,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总体来说,我们的生活还算是保持着男主人希望的和平共处。除了阳台,我和Chanel可以在任何地方肆意妄为。客厅、厨房、卫生间、书房还有卧室,我和Chanel可以挠沙发,可以在主人们的床上翻跟头。他们对我们的放纵有时让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你见过哪只猫真的会不好意思吗?他们不捣蛋已经很不错了。
大乔和小乔在它们自己的空间里生活得也很惬意。食物和水都是充足的。天一亮它们就开始唱歌,每天第一缕阳光照到阳台上,它们的歌声里都有一种对美好生活的赞美,还有新的希望。连Chanel也觉得,有两只鸟儿真好。有时候主人们都去上班了,我们隔着阳台上的玻璃门,并排安静地趴在客厅的地板上,仰着小脸,听大乔和小乔一展婉转的歌喉。
“它们唱得还真是好听啊!”Chanel常常忍不住赞叹道。
“是啊,造物主真是奇妙。居然会想到要造出这样的小东西。”
当然啦,在造物主所有的创造物中,猫儿当然是最完美的。你得承认这一点,应该有理由去相信,这个世界就是为猫儿准备的。人类认为他们才是造物主最完美的创造物,但是他们得为猫儿服务,为猫儿准备食物,逗我们开心,梳理我们的毛,挠我们的脖子,还要清理我们的便便。为了这些,我们当然也有理由对他们好一些。看看,有什么生物有猫儿这么懂得感恩吗?
但是现在大乔死了。不能不说,这个家庭好像一下子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氛围里。说起来挺奇怪的,就那么一个小东西,平时觉得可有可无的,一旦失去了,就觉得少了很多东西。连女主人挠我脖子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的。她总是在问男主人:
“我就是想不通,好端端的,大乔怎么会死呢?”
这个问题其实影响着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当然,对小乔来说,打击一定是最大的,它失魂落魄。尽管大乔死去的第二天,阳光比任何一天都好,还刮着和煦的风,空气中都充满了一缕幸福的甜味儿,但是仍然让人觉得,这一天缺少了很多东西。
小乔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唱歌。我和Chanel眼巴巴地等了很久,开始是觉得日子很无聊,后来心里就一阵一阵地内疚。
“你说,这事我们是不是也有责任呢?”Chanel有一颗敏感的心。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责任。在大乔遇害的时候,本来我是不是应该能做些什么,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呢?
这很难说。但是那个时候我却在睡觉。就是在我酣睡的时候,一只无形的魔爪伸向了无辜的大乔,无情地杀死了它。我却什么都没有做。而它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们不是本应该彼此看护吗?我也许无力保护它,但是至少应该在那一刻保持必要的清醒,看到并记住那个杀死它的凶手到底是谁吧?
“我想,我们是有责任的。”我说。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小乔呢?”Chanel说。
我看得出来,Chanel真的想做些什么,她真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小乔呆呆地缩在笼子的一角,目光穿过笼子之间的缝隙,穿过阳台,定定地看着外面的天空。天空很蓝,阳光也很好。让人怀疑,大乔正在那蓝天之下,展开翅膀自由地飞翔。
“还是算了吧。让它自己安静地呆一会儿吧。”
我想这才是小乔真正需要的。我对Chanel说:
“我想,我们应该做的是,把杀死大乔的凶手找出来。”
“我会支持你的。”
Chanel蹭了一下我的脖子。她一定是相信,我说得到,也一定能做得到。
第二天,我起得晚了。因为是周末,男主人起床也很晚。他醒来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隔着被子伸腿时踹了我一脚。我正在他脚头躺着,抱着尾巴正做美梦呢。他这一脚踹过来,我就像是突然坠下了万丈深渊,不过还好,还没有落到底,我就醒了,不然,不知道会摔成什么样呢。
我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男主人光着脊背坐在床头,一只手艰难地绕过肩头,正龇牙咧嘴地挠痒痒。我也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站起来弓了一下背,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关节。
“Dido,你也醒啦,早上好啊。”
男主人咧着嘴冲我说。他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他踹我的那一脚,未必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钟点至少应该算是中午。他是在嘲笑一只晚起的猫。不过他起得也不怎么早嘛。这种只会在别人身上找毛病,却对自己身上同样的缺点视而不见的行为很让人不耻。
我懒得理他,再说肚子也已经咕噜噜地开始抗议了。我一路小跑,跑到自己的饭盆旁边。饭盆里盛满了猫粮,感谢生活总是这么美好。
我把Chanel饭盆里剩下的那部分猫粮先吃了,接着闷头吃自己的那一份。吃到一半的时候,一泡尿憋得我难受,于是又急急忙忙地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回到饭盆边继续闷头吃。幸福是什么味道的?
幸福的味道就是海洋鱼的味道,牛肝和蔬菜的味道是另外一种幸福。
如果主人们每天能够为我们换一种不同口味的猫粮,那生活简直美好得没话说。
反正这一天我身体很快就被海洋鱼味道的幸福充满了,感觉每个细胞里都是。这种感觉让猫很想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找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再迷糊上一会儿。不过,我突然想起,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Chanel蹲在客厅沙发的靠背上面,正歪着脑袋盯着阳台外面。
外面阳光真是好啊,就算还没走到阳光里面,鼻子就有了一种暖暖的清新空气带来的痒意,就像是有人用青草挠了你的鼻子一下。
这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Dido,你醒啦?”Chanel转过头来,笑眯眯地冲我打招呼。
“哎呀,这一觉睡的,那叫一个惬意啊。”
我揉了揉鼻子,跳上沙发。也转过头去,观察一下阳台上的情形。
阳台的门开着。和煦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进客厅里来。阳光太热烈了一些,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刺眼的光线仍然让我有点眼晕。
鸟笼子还挂在原来的位置。因为有风,鸟笼子在空中小幅度地摇摆着。那感觉有些迷离,就像那只鸟笼子悬浮在阳台上的半空中,无依无靠的。
小乔呢?它挤在鸟笼子中的一个角落里,两只小爪子紧紧地抓着栖木,目光依旧呆滞地望着阳台外面的天空。眼神好像比前一天更没有生气。
“它一直都这样吗?”我问Chanel。
“从我起床就一直这样。”Chanel重重叹了一口气,担忧地说,“连姿势都没换一下。”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得想想办法。”
“是啊,两天了,一粒米都没吃,一口水都没喝。连女主人为它准备的新鲜菜叶都没动一下。”
“女主人在哪里呢?”我问。
“在书房偷菜呢。”
“进去多久了?”
“你起床前刚进去。”Chanel说。
那就意味着,她还要忙活一阵子。我按捺住兴奋,对Chanel说:
“好机会啊。你给我放个哨,我去跟小鸟聊聊。”
“好吧。”
Chanel答应着,从沙发靠背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跑到书房门口的墙角那里,朝着书房里探着小脑袋,窥视着女主人的动静。看来女主人真的正忙着,网上的那个大菜园够她忙活一阵子的。我也跳下沙发,蹑手蹑脚地慢慢往阳台边蹭。
时机真的不错。卫生间的门关着,里面传来呼啦呼啦翻报纸的声音,看来男主人也且要在马桶上坐一阵子呢。也许我在他们没有发现之前,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给办妥了。当然,这还要看悲伤中的小乔会不会配合。
我下巴贴着地面,躲在阳台边阴影里一路潜行过去。肚皮上的毛蹭着地面,还挺痒的。小乔开始没有反应,好像没看见我正在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