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员的工作除了在中队大门口看门、出收工敲钟、清点统计每天的出工人数和病号人数之外,还管环境卫生、登记来访家属、分发信件报纸等等。与我同时值班的专职值班员程志雄,则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人。据他自己说,他在外国语学院毕业后成了****中央调查部的成员,派驻外贸部,公开身份是图书数据室外文数据员。他出身资产阶级,平时生活有些散漫,爱跳舞、打牌,还喜欢喝两盅,看上去是个不修边幅又不求上进的人,因此也不为人们所注意。但是他的“道行”不济,虽然不是英雄,却难过“美人”这一关,竟与哪位首长的夫人有了不应该有的关系。这种事情,在现在并不触及刑法,只是个人的品德问题。但在当时,却是很严重的错误,特别是他这样的身份,不论外贸部还是调查部,都不能容忍。但考虑到他曾经有过的“贡献”,加上为了保护女方的“名节”,这事儿没有张扬,他被开除党籍之外,还受到降职降薪处分,然后悄悄儿送到公安局来,不按干部而按职工的身份分配工作,每月工资36.5元。于是他就到了团河农场二大队七中队,当起专职的值班员来了。
我到值班室以后,跟他成了莫逆之交,两人无话不谈。他很同情****们的遭遇和处境,许多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但不斤斤计较,还经常帮人小忙。例如****们有不希望让队长看到的信件,只要悄悄儿交给我,再由我悄悄儿交给他,他就会把信件带到城里去代为发出。
我所能够提供给史镇华的,就是帮他往上海发信:当然是转托程志雄帮他发。
1963年秋,我的两年半教养期到期,成了“二劳改”,不过总算有了探亲假。1964年2月春节期间,我请了15天探亲假回上海看望父母,同时也帮助家在上海但还没有解除教养的难友们办一些事情,如带走家信、带来食物用品等等。
史镇华也托我替他办事儿,交给我一封写给“小月亮”的信,同时嘱托:如实介绍劳改农场以及他的情况,能够解释的加以解释;了解女方的处境和困难,能够安慰的尽力加以安慰。
我到了上海,按地址找到了“小月亮”的家:在人民公园的西边,电视发射塔的东边,南京西路的南面。还真巧,正赶上她在家里。“小月亮”的脸型长得很美,瓜子脸,大眼睛,小嘴巴,但是脸色憔悴,尽管还不到30岁,却已经失去了姑娘的红润与光泽。不难想象,倒退六七年,她肯定是个娇滴滴的美人胚子。
当时的上海人住房都比较紧张,“小月亮”与父母兄弟同住,一个人有一间一床一桌仅能回旋的斗室,就很不简单了。“小月亮”看了我带去的信,先向我挤挤眼,接着说:“老张借给我的那本书,不在我手上,在我一个朋友那里。不过离我家很近。你要是急着用,我现在就带你去拿。”
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就装出一副十分着急的样子,说是等着用,不然也不会找上门来了。她立刻揣起信,围上围巾,穿上大衣,与我一起走了出来。
到了大街上,她这才向我道歉说:她与史镇华至今仍有书信来往的事情,她家里人都不知道。尽管当初他们俩相爱的时候家里人并不反对,但是自从史镇华被划为****以后,特别是被送进教养所又过了若干年以后,家里就人人反对了。随着时间的延长,反对的温度逐渐升高,至今六七年过去,史镇华还没有出来的希望,反对的温度也就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了。父母反对,主要是从女儿的青春年华考虑,要她另找对象,早点儿结婚,以免耽误了择偶的最佳时机。反对得最激烈的弟弟,则是因为家里住房紧张,姐姐都快三十岁了还不出嫁。姐姐房间腾不出来,弟弟也就无法结婚。利害相关,也难怪弟弟着急。为了避免争吵,图一个耳根清静,她在父母和弟弟面前都说早就和史镇华断了关系,而且已经有了另外的对象。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家里知道我是给史镇华投书递柬的“信使”,即便不当着我的面给她难堪,等我走后也少不了会有一场口舌的。幸亏我一进门没有说出史镇华三个字,头一关总算蒙混过去了。她说今天没有足够的时间与我细谈,明天上午她要到第四人民医院看病,如果我有时间,希望在上午八点以前到医院门口等她。在候诊的时间,可以和她谈谈农场的情况。等她看完病,再到外面去接着谈她的近况。
她的处境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好在我回家只是探亲,除了为难友们办一些杂事儿,没有别的事情,就这样约定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第四医院门口等她。她在八点以前到达,挂了号,我们一起到候诊室等待喊号就诊。我问她有什么病,她说所有内脏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心、肺、肝、胆、胃都有问题,还有严重的神经衰弱。这一点我完全理解。一个人心情不愉快,最容易得内科病。像她这样,家庭和社会两方面的压力如此巨大,又没个知心的人可以排解,忧虑成疾是很自然的事情,能够坚持上班不倒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我抓紧时间跟他说了史镇华的情况:把所有还在教养、尚未摘帽的****集中到团河农场来,根据传说和推测,是中央有可能要重新起用这些有能力有用处的人。估计再过一年,大家都会彻底“解放”的。我鼓励她再坚持一年,一定能够看到希望和胜利。
等到她看完了病,我们一起到人民公园去转悠,当然不是为了逛公园,而是继续我们的谈话。
我说完了农场和史镇华的近况,她就问起了我的家庭情况。我告诉她:我原来的妻子也是上海人。1952年,我从部队转业回上海,分配在江湾的上海市行政干部学校当教育干事。与我同一个办公室的,是一个大同大学商学院毕业的女同志,名字叫做“怡”。她比我大5岁,我总是叫她“怡姐姐”。由于她长得很漂亮,而我则长得老气横秋,看起来却好像比我还小似的。当时正有五六个主任、干事之类的人在追求她。我呢,有个女朋友叫做“萍”的,在嘉兴当小学校长,是我初中同学。我和“怡姐姐”的关系处得相当好,她的男朋友来信,常给我看。我的女朋友来信,我也给她看,还常常彼此商量怎样回信好。但是就在我和萍的关系发展到最最热烈的时刻,萍却忽然从福建漳州给我写来一封信,宣布她已经结婚了,连通信地址也不留。遭此突然变卦,我感觉自己“被人耍了”,心情很不好,一连两个星期没有回家。她见我情绪低落,约我星期天到她家去散散心。我说每到星期天她家里总是高朋满座,我可不愿意去凑这样的热闹。她叫我一早就到她家,躲开那些登门求爱者,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在外面玩儿:上午逛公园,中午下饭馆儿,下午看电影,尽一日之欢。
我如约而去,也按计划执行了我们的游程。只是在看电影的时候,她忽然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如果我不是比你大这么多,那该有多好!”我立刻作出了反应:“只要两心愉悦,大几岁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我们俩没有经过恋爱阶段,直接就切入到“婚娶”这个主题上来了。
但是她始终顾虑重重,怕亲友笑话。1954年我奉调北京,她才下了决心嫁给我。她来到北京与我结婚之后,和我同在一个单位工作。1957年9月反右高潮中,她回上海生了一个女儿,外公给她起名叫吴永。我划****以后,她是“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与我水火不相容,不得不与我离婚。后来她下放到江苏省海门县一个中学教英语。这次我回上海来探亲,也曾冒冒失失地闯到她家里去看望过她。可惜她在海门,不过倒是见到了我们的孩子。孩子当然不知道我是她爸,我也没有说穿。孩子的外公出于礼貌没有驱逐我,还给了我一张孩子的照片,所以我很自觉地只坐了十来分钟就告辞了。我说得很坦然,她听了却眼角涌出了泪水,很为我的妻离子散伤心。
我趁机又说:我的老丈人解放前是上海海关帮办(即第二把手),我的前妻是大学毕业生,而且比我大五岁,所以老丈人本来就反对女儿嫁给我这个只有高中一年级学历的“土包子”,现在当然更加痛恨我毁了他女儿的一生。但是我很想再见孩子她妈一面,只是无法与她取得联系,写信是不行的。她家里有电话,但是老丈人知道我回来以后,一定会严加防范。我打电话去,只要一听是我,肯定不会让女儿来接的。我请她帮我把电话接通,老丈人听见是女人的声音,应该不会起疑心。
她立刻答应照办,当时就到公用电话亭去帮我把电话接通,让我与前妻说上了话,而且定了时间地点与我见了面,各诉离情。这事与“小月亮”无关,是题外话,这里不多说了。
我给“小月亮”带去了希望,她果然在极为艰难的处境下又坚持了一年。到了1964年5月24日,史镇华等定期三年的人全体不予以解除教养,也不摘除****帽子,重返岗位的幻想彻底破灭。1965年2月我再次返沪探亲的时候,史镇华要我带给“小月亮”的话,已经不再是希望她继续等待,而是劝她放弃等待,早日为自己寻找一个“良好的归宿”。
尽管这样的话过于残酷,难于出口,但是我受人之托,还是照办了。“小月亮”神色黯然地对我说:作为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感情前提下,她既然不能与史镇华如愿结合,本来不应该再考虑结婚问题的;但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她又不忍心让弟弟无法成家。所以考虑再三,她已经决定出嫁。反正与对方不是由感情而结合,只要对方条件不是太差,待她也还可以,随便找一个男人就可以嫁出去。我听了虽然满不是滋味儿,但也只能长叹一声,表示无可奈何。
尽管她自己的婚事磨难重重,可对我的婚事却依旧表示关心,再一次打电话把我的前妻约出来与我面谈。当然,双方社会地位的悬殊,复婚的可能根本不存在,见面的目的,只不过互道一声珍重而已。
自从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以后,公安局对****分子的管理是日见其严。到了1966年,先是宣布取消就业人员的探亲假,接着就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灾难一个接着一个降临到****们的头上。三余庄定期三年而到期没有解除教养的人,包括史镇华在内,不久也统统撤离三余庄,与我再没有联系。
直到1990年,才有消息传来说:史镇华先是被遣返回宁波老家交群众监督改造,“小月亮”也不得已而违心出嫁。1980年落实政策以后,史镇华到一所大学任教。“小月亮”也毅然决然地和她那个并无感情的丈夫离婚,与史镇华重组家庭。一桩本来非常幸福美满的爱情,因为莫须有的政治原因,棒打鸳鸯,生生地把他俩拆开,变成了一场令人心酸的悲剧。虽然经过了20多年的折磨,悲欢离合,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这时候美丽的“小月亮”,已经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妪。虽有晚来的爱情,实在也难以熨平她心灵深处的创伤。
1997年,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史镇华因为患有鼻癌,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他们两口子只靠微薄的退休金过活,平时生活就很拮据,一旦身罹重病,当然无力购买滋补食品。为此有人发起对他资助,我也汇出了200元钱,聊充薄仪。后来又传来消息,说他的病经过手术以后,已基本好转,没有危险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真是高兴。他们的晚年总算“如愿”了,如果再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老天爷不免也太狠心、太残酷了吧。
可是天不假年,2000年初,一个三余庄时代的老“同窗”高作纯先生来我家串门儿,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说是史镇华的癌症复发,很有可能难逃这一劫了。老高说这话的时候,红了眼圈儿,我的心中也涌上阵阵酸楚。三余庄的“老庄员”,能够挣扎着活下来的,也一天比一天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