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可是头刚碰到枕头她就沉沉睡去，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腾早已让她疲惫不堪。直到阳光从窗外照到上她的眼睛，她才慢慢醒转过来。脑海里划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菊香怎么又没有叫我？意识慢慢回笼，秦清的嘴角挂上一丝苦笑：习惯的力量还真是强大啊。
秦清刚刚穿好衣服，就有敲门声响起。钟琴在门外问道：“清夫人，起身了吗？殿下让我过来通知您一声事情处理的结果。”
秦清骤然一惊，猛地拉开房门：“你说什么？事情处理的结果？！——已经处理了？！为什么不叫我！”
钟琴吓了一跳，低头恭谨的答道：“殿下说，清夫人昨日受了惊，让您好好休息，审讯的结果月夫人已经禀告过了，就不用再劳动您了！”
不让我到场？是月霞的意思，还是萧璟怒气未消？不过此刻秦清没有时间再追究这些问题：“处理的结果是什么？”
钟琴如实禀道：“棋夫人杖毙，蝶夫人逐出王府。”
这都在秦清意料之中，但是亲耳听到这个事实还是让她沉默了一下：“那菊香呢？”萧璟根据月霞的禀告作出处理……秦清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钟琴露出黯然的神色，他和菊香同在清园服侍，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没有多深的交情，菊香落得这样的下场也还是让她欷歔：“昨天夜里，菊香在囚室畏罪自尽了。”
秦清失声道：“什么？！不可能！”菊香虽然犹豫不决，但是她明显还有求生的意愿！而且她一向野心勃勃，绝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放弃的人：“怎么死的？”
钟琴的声音低下去：“今早侍卫走进囚室的时候，发现她高高的吊在房梁上，放下来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僵硬了。”
囚室内只有一个矮几，菊香的个子能踩着它够到房梁吗？秦清脑子里一团乱麻。半晌之后，她忽然开口问道：“钟琴，殿下昨晚歇在哪里？”
钟琴犹豫了一下，小声答道：“栖霞居。”
仿佛一道惊雷炸在头顶，秦清呆呆得站在那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盘旋回响，震得她站立不稳：我低估月霞了！
菊香对她言听计从，为了她的许诺不惜铤而走险，秦清以为她只是借了管理内务的方便控制下人。可是囚室里竟然也有她的人，可以替她悄无声息的杀人灭口——我低估了她在府里的势力！
萧璟将府里的事务交给她打理，大家都说是因为没有主母，而她的资历最老，秦清也这样以为。可是萧璟想也不想就派她来监督审讯，更凭她一面之词了解此事，这是什么样的信任？而且，他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选择去她那里歇息，这又是什么呢——我低估了她在萧璟心里的地位！
难怪菊香在生死抉择时仍然犹豫不决，难怪菊香黯然摇头说“没用的”，她进府已久，原是看得更加清楚。我初来乍到，究竟了解多少内情，就敢如此莽撞？秦清自问：我是不是又做错了？菊香的死，是不是我的错？
钟琴见她魂不守舍，不由唤道：“清夫人！清夫人！”
秦清缓缓的转过头来，钟琴担心的问：“清夫人，您没事吧？殿下虽然宿在月夫人那儿，但总还是关心你的啊，今日……”
秦清一怔，终于回过神来，浅浅笑开：原来在旁人眼里我这是失宠了啊……
钟琴松口气：“清夫人没事，小人就先告退了！”
秦清忽然问道：“蝶舞走了吗？”
钟琴回过身：“刚刚回房收拾东西了，这会儿估计差不多要出府了。”
秦清出神一会儿：“我想去送送她，可以吗？”
钟琴带着秦清，来到王府僻静处的一个偏门，厚厚的铁门只有一人多高，一米多宽，有轻微的生锈，和铮亮气派的正门和平时出入的侧门皆有天壤之别。附近没有院落，地上生着杂草，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棵小树。两个守卫闲的无聊，正斜倚在门旁小声说笑，听到脚步声走近，条件反射的跳起来站直。
钟琴是萧璟的贴身僮仆，跟随萧璟多年，年纪虽小却是人人要敬他三分。一个守卫赔笑：“哟，是钟兄弟，怎么一大早到咱们这荒地儿来啦？”
钟琴和气的招呼：“李大哥，陈大哥！今天一早可有人出去了？”
那姓李的守卫笑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这儿十天半个月也难开次门……”眼珠一转，好奇的凑过头来：“怎么，今天有人要出去？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
钟琴但笑不语，那人知道自己多嘴了，讪讪的又缩了回去。钟琴回过头：“清夫人，在这儿等等吧，应该一会就来了。”秦清默然点头。
之前两个守卫虽然看见钟琴带着一个女子，但见她素色衣裙不着首饰、不施脂粉、长发随意的绑着甚至有些凌乱，便以为是府里的婢女，也没去理会，此刻听到钟琴和她说话，才知道竟是殿下最宠爱的那位夫人，急忙告罪行礼。
秦清从来是不讲礼数的，对下人更是一向尊重客气，但是此刻却只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钟琴看看她面上神色，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解释：“犯了事被逐出府的人都是走这个门的，还有……”语音顿住，小心的看秦清一眼。秦清见他目光闪烁面露不安，不禁有些莫名奇妙，却也没有再问。
此处十分僻静，几乎没有行人经过，因为秦清的沉默，两个守卫也都不敢再说话，只是偷偷拿眼打量她。四下愈加安静得异常，不知是否将要下雨的缘故，天空中乌云越来越密集，光线比之清晨反而暗了下来，天空压的很低，使得人心里发沉。
一个守卫轻轻叫道：“真的有人来了！”秦清抬起头，一个侍卫押着蝶舞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纤细的身影越来越近，秦清渐渐看清了蝶舞的装扮，她已换下了五彩的华衣，穿着一套仆妇的布衣，衣衫略显肥大，衬得她的身形更加娇小。
蝶舞的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秦清知道里面装的是她从世子府带来的物品——谢广林将她们打包成漂亮礼物送出来，随身能有多少东西呢？秦清恍惚忆起进府那日的情形，还有那个身着五色彩衣、巧笑倩兮的明艳女子。
蝶舞看到秦清，脚步停了下来，面上露出复杂的神情。秦清静静的看着她，蝶舞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露出一个浅浅的诚恳的笑容：“清……对不起，谢谢你！”她已经没有资格再与她们姐妹相称。
秦清了然的摇摇头：“这府里的姐姐妹妹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没有领会够吗？那个虚伪的称呼，不叫反而清净。蝶舞，你叫我秦清好了。”
蝶舞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秦清，真的对不起，我差点就害死了你！我回想了一整夜，其实你从来没有伤害给我们，也没有做过她们说的那些事，是我太傻才会相信那些谣言……”
蝶舞的声音哽住，眼内闪起了水光，秦清内心长叹，这样单纯的女孩子啊……她一直跟着其他人叫我清妹妹，其实她才不过十七八岁吧……
秦清转头对钟琴笑道：“钟琴，月银和殿下的赏赐，我还从来没有摸到过呢，都在你那儿藏着吧？我反正是肯定拿不到的了，你去替我取来，给了蝶舞吧。”
钟琴有一瞬间的错愕。府里的众姬妾为了收买人心，互赠礼物和打赏下人是十分寻常的事情，萧璟吩咐过钟琴，秦清的这项支出直接让他代付，可是秦清从来也没有开过口。
钟琴在别处收礼收得手软，秦清却从来没有表示过，他对她恭敬，一开始无非是因为萧璟的专宠，后来是因为秦清对他的尊重——虽然别的姬妾对他也都客气的笑脸相迎，有的甚至是讨好，但是他总感觉到，秦清的尊重是不同的，她就算冷冷淡淡的，他也没有被当做下人的感觉。
如今秦清第一次向他要求，为了一个马上要被逐出府去的不再有价值的人，而且这个人前一天才加害过她。钟琴如往常一样向秦清鞠了一躬，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从没有过的诚恳和郑重：“是，清夫人。”
钟琴转身跑开，秦清对蝶舞微微一笑：“沦落到给人为姬做妾，即使还有家人健在，也不是可以依靠的家人了吧？孤身女子一人在外，总得有些银两傍身。”
蝶舞的泪珠在眼框里转来转去：“秦清，我到今天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蠢，对你的误会有多离谱！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啊，我却一直针对你——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殿下那么喜欢你了，不是因为你耍手段，是因为你真的很好……”
秦清伸手点点她红红的鼻头，轻轻笑了起来：“蝶舞，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相信人呐，这么容易就把你收买了！你就没想过我或许是别有居心？”
蝶舞一呆，眨眨眼睛，两串亮晶晶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她愣愣的看着秦清戏谑的笑脸，半晌之后，重重的摇头：“不！这次我绝对不会看错的！你虽然从不主动亲近我们，也不像别人那样总说好听的话，但是你的心地却是最好的！”
蝶舞的表情是如此坚定又如此诚挚，秦清终于收起笑谑，轻叹：“蝶舞，我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的。你自己也许不知道，你的这份纯真善良在这个肮脏险恶的世界有多么可贵！我多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份珍贵的品质，不要改变……这个地方太不适合你，我很庆幸你可以离开。”
钟琴匆匆而回，递给秦清一个漂亮的荷包，秦清接过来掂掂，比想象的可重不少，她笑看钟琴一眼：“两个月的月钱和赏银有这么多？”钟琴讷讷，秦清敛去笑容，诚恳道：“谢谢你！”钟琴赶紧摇头，面孔微微泛红。
秦清将荷包放在蝶舞手中：“好好收起来。你还年轻，离开这里之后，好好过日子！”蝶舞无言哽咽，只得使劲点头。
守卫打开铁门，蝶舞缓缓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秦清凝视她的眼睛：“善良重情是很好的，但是有一些不值得的人和事却一定要忘掉，惦记着它们只能伤害自己。你的未来还很长，忘了这里吧，重新开始。”
蝶舞的眼泪再次流下，她轻轻点点头：“我会的。”
秦清目送蝶舞缓缓走出王府，蝶舞回头对她露出一个笑颜，秦清也笑着冲她挥挥手，铁门慢慢的关上。
秦清抬起头来，望着阴郁的天空。蝶舞，请你一定好好活着！你的余生是用另外两条年轻的生命换来的，要珍惜！好好活着，因为这也承载了我的希翼和向往。蝶舞，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可以走出这扇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