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静立良久,终于默默回转身:“走吧。”走了不过数十步,突然看到两个家丁抬着什么东西往这个方向走来,秦清止步,钟琴急急说道:“清夫人,路在这边!”
秦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她终于明白钟琴之前说的从那个门出去的除了被逐的人,还有什么了……
家丁慢慢走近,秦清眼也不眨的望着他们抬着的长长的物体。破旧的草席简单的裹起,凌乱的长发从草席缝里垂下来,尾端拖在地上,沾上了大量灰黄的尘土。鲜红的血迹从单薄的草席里一点点浸出来,发黑的草席上暗红的斑点不断扩大增多。
秦清攥紧双手,指甲狠狠的抠进掌心,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秦清猛地捂住嘴。
不,她不是觉得恶心,也不是因为害怕。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恐惧感?罪恶感?不是,都不是。她只是想起草席里那堆没有生命的肉体曾拥有精明的眼神、如花的笑颜;想起它昨天还是鲜活的亭亭玉立的美人,还和自己对视、说话;她还想起,促成那红颜枯骨的沾染了鲜血的手里,有自己的那一双……
秦清瑟瑟的发抖,直到铁门再次打开又关上,直到家丁和尸体完全消失,她还一脸惨然的站在那里。钟琴担心的唤道:“清夫人?”你何必这样呢,她是想要你命的人啊!
秦清行尸走肉一般回到清园,笔直的走进卧室爬上大床,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倒头便睡。钟琴张口结舌,楞了半天,终于轻轻的替她将门带上,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钟琴到书房复命,萧璟皱着眉头:“让你去知会一声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钟琴低下头:“清夫人想去送送蝶舞,所以……”
萧璟沉默片刻:“现在已经回清园了?”
钟琴道:“是。”
萧璟从案上拿起一份报告,继续批阅。他是吴地的都督,总管十三郡的军政事务,地方官员的报告请示都要上呈给他。不过他“疏于政务”,通常直接派人送到刺史府。但是为了显示“勤政爱民”,他也不时翻看一番,自己批阅几份。
钟琴伺立一旁,端茶磨墨,良久之后,萧璟忽然问道:“她还好吧?”
钟琴面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低头回道:“可能……不太好。”
萧璟握笔的手一顿:“怎么?——她和蝶舞没什么交情吧?”
钟琴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在回清园的时候,不巧撞上了棋夫人的尸身。”
萧璟一怔,默然。
良久之后,钟琴小声道:“殿下要不要去清园看看?”
萧璟扫他一眼,轻笑:“咦,你收了后院那么多好东西,也没见你帮谁说过好话,她是怎么收买到你的?”
钟琴知道萧璟只是玩笑,也不解释,笑道:“小人只担心殿下不去看看,会更挂心。”
萧璟横他一眼:“呵呵,长大了,会打趣本王了?”
钟琴连呼冤枉:“小人哪儿敢啊!真的只是替殿下担心……”
案上的报告已经被滴了好几滴墨汁,萧璟始终不语,半晌之后忽然笑了起来:“哼,她敢欺骗捉弄本王,总要给她点教训。”
钟琴内心狐疑,殿下生气不是因为清夫人当面抗命,扫了他的面子吗?什么时候变成欺骗捉弄了?抬头看到萧璟的目光深不见底,赶紧低头,不敢再问。
转眼半个月过去,萧璟对秦清不闻不问,也不再踏足清园,每日宿在其他姬妾的院里,除了月霞和竹影,其他不少人也有侍寝,颇有些雨露均沾的意思。那个宠极一时,让大家咬牙切齿的女人几乎被遗忘,除了茶余饭后还有人不时拿她取笑一番。
秦清一个人住在清园。那日她拒绝了月霞送来的丫鬟,身边便没有人了,后来萧璟既然对她不闻不问,自然没人再多这个事。只是每日三餐依旧如常送来。
开始的几天里,秦清几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一夹起菜一闭上眼,草席上的斑斑血迹就会重新浮现在眼前,还有菊香僵硬的吊在房梁上的样子,因为没有见到,想象反而让它更加鲜活可怖。她不住的问自己,我错了吗,可是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她好像回到了母亲自尽之后的那段日子,陷进了一个黑暗的迷宫却走不出来,每天夜里,她就凝望着天边的冷月发呆。六年以前,是李瑜牵着她的手走出困境,可是现在,李瑜在哪里呢?她在心里一遍遍的呼唤,李瑜,我好想见你!你在哪里啊?泪水总在此时不知不觉滑过脸庞。
这种情形持续到第五日竹影来访。
这是竹影第二次来清园,第一次是出于礼节,她来到清园只淡淡的同秦清打了声招呼。没想到的是,这却给秦清留下了极深的映像,伤一好她便立即去了翠云小筑;更没想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人会性情相投,结为莫逆。
竹影走进清园,发现这里竟比她的翠云小筑还要冷清,偌大的园子除了门口的守卫之外完全没有人影,除了蝉鸣之外没有任何声音。绕过回廊,竹影终于看见秦清一动不动的坐在荷塘旁的凉亭内。听见脚步声,秦清回过头来,看到竹影,微微一笑。
竹影大吃一惊:“清,你怎么这么憔悴?”秦清只是微笑。
竹影快步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我见你好几天没来翠云小筑,才过来看看,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相信是因为殿下的冷落——你从来就没在乎过那些!”
秦清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将头轻轻靠在竹影的肩膀上,发丝划过脸庞,衬得她更加苍白柔弱:“竹影姐,我的手上沾了血。”
竹影一怔,拉起她的胳膊:“你是说司棋和菊香的死?——你折磨自己,就因为这个?”
秦清惨然:“我亲手将她们送上死路。”
竹影握住她冰凉的手:“清,你陷害冤枉她们了吗?”秦清摇头。
竹影又问:“你想蝶舞死吗?”
秦清坚定的摇头:“不,她是无辜的,她绝不该死——可是司棋和菊香就该死吗?”
竹影问道:“清,如果事情重新来过,你会眼睁睁的看着蝶舞死吗?”
秦清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我还是会这样做。”
竹影看着她:“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秦清默然半晌,低声说道:“竹影姐,你知道吗,其实我会凫水的……”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还得过奖呢。”
竹影没听懂后面一句话,但是她明白了秦清的意思:“清,就算你这次避开她们,就算你不装作溺水,难道她们就不会找其他机会下手吗?我猜,你会这样做,正是因为你明白这一点。”
秦清沉默,是啊,她明白,可是她就是不能释怀。
竹影握紧她的手:“她们有了害你之心,迟早都要动手,不是你死便是她们。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她们就要承担失败的后果。既然殿下判她们死,这就是她们应得的惩罚。”
秦清呆了呆,忽然抬起头来:“我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些!这种轻率的生死相搏,这种对生命的轻贱,这种滥用的权力!”
竹影一愣,秦清大声道:“我不想和任何人去抢那廉价的宠爱,我不想害任何人,可是我也不想死!生命多么宝贵,为什么要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秦清的双手微微的颤抖:“这是什么世界,怎么可以一言定生死?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蝶舞和司棋菊香的性命里做选择?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个体,为什么我竟然需要、竟然可以做出这样重大的选择?”
秦清蓦然一笑,声音嘶哑:“就因为那可笑的皇权!到底是谁给他们这种权力,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意志、别人的生命?他们凭什么这么做?我好好的一个人,他们凭什么禁锢我、鞭打我甚至随时可以**我?凭什么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秦清苍白的面孔涨得通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青,泪水却决堤一般汹涌而下。竹影一直静静的看着她,此刻终于叹道:“清,世间事一直如此啊,从来就是这样的。”
秦清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在我来的地方,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丈夫和妻子都只有一个,是彼此尊重的;人和人是平等的,没有谁可以随意剥夺别人的自由和生命;生命是最最珍贵的,就算有人犯罪,也是法律来裁决而不是谁的个人意志,有的地方甚至废除了死刑……”
竹影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又慢慢的淡去,她伸手抹掉秦清脸上的泪水,凝视着她的眼睛:“清,我不知道你说的地方是哪里,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天下有这样的地方。你可以回到你来的地方吗?可以的话就回去!如果不可以,你就得赶紧适应这里的一切,这里的规则从来就是这样的。”
竹影的双眼永远那样平和宁静,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秦清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冷静下来,也慢慢清醒过来。原来自己不是在后悔在内疚,而是在恐惧在害怕,因为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些无理的争斗、这些血腥的规则让她无所适从。
原来我只是在逃避……秦清抬头环视周围的一切,这个可怕的世界是真真切切的,无论怎么逃避都不能改变它的存在,自己已经身在其中,闭上眼睛并不能使它们消失。
秦清微微笑了起来,动人的光泽重新回到她的眼里:“竹影姐,你说得对。我已经不能回家了,我必须适应这里的规则——我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