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士隐遇着秦筝,闲话起来,知他岳家是开香铺的,问过所在名号,正是年年长安送香料去的徐家,不由笑道:“这下越发巧了。”
那秦筝原是如意坊琴师,一心只在曲乐上,并不尝打理铺子,是以不知长安等人,当下听闻缘故,亦是深以为巧事。一时又说起急切之间也难寻个合适买家,以至耽搁在这里不能动身,士隐便劝他勿急,“可惜我身边也不认得几个做生意的朋友,不然。”
却听他女儿在屏后问:“却不知秦叔那铺子作价多少?我这里倒有一个人,一心想置间铺子,学做生意,些微也有两个钱,只暂时没在手边上,须得等三五日才行,也不知秦叔耐不耐烦等?”
秦筝略一思忖,笑道:“既是贤侄女所荐,必是可信知底的,至于银钱,三五日也等得。”大概说了个数目字,倒比长安估算的还少些。英莲也不好教他吃亏,遂又作主添至二百两,并议定了日期行契约等事,再坐片刻,双方也就告辞。
这里士隐出来,上了车,便问女儿荐的是谁,几时认识的,他怎么不知道。英莲抿嘴一笑,却反问他:“爹难道自己不想置间铺子?”也就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士隐素知女儿是个有主意的,她既要买,想是已考虑清楚,遂道:“也好,以后咱们自家的花草不愁没地方卖了。”
天色不早,到了锦绣巷,不过略添置两件衣饰簪环,也就返家。次日便是正紧节日,长宁自庭院中掐了把艾叶菖蒲插于门上,又从厨房里翻寻出半坛子雄黄酒,将犄角旮旯都洒落个遍。因码头上有龙舟竞渡,士隐遂约着人去了。
饭时还不见回来,封氏不免着急,英莲便劝她说:“能有甚么事?不定哪里遇见了朋友。”话音未落,便听外面急响,有人叩门道:“甄奶奶在不?才街上有人喝酒疼死了,甄爷着我来。”长宁飞步过去,霍一声拉开门。那人方说了半截,手还搁在半空,张嘴愣了片刻,才又咽口吐沫道:“着,着我来取些甘草,绿豆。”
封氏认出是附近街巷的老邻居,忙招呼他坐,一面又细问缘由,才知街口酒馆子里,因着节间,许多人买雄黄酒喝,偏有两个不知怎的吐起来,旁人只当喝醉了,也不大理会,谁知后来便嚷肚子疼,一个竟昏迷过去,人事不知,众人方才着了慌。
去请大夫,偏又不在家,正没个抓寻,可巧有个过路的瞧见,下车来一望面色又搭了脉,说是雄黄所致,耽误不得。众人看他穿着体面,文气十足,不像大夫,倒像哪家的幕僚清客,便都疑惑,问:“雄黄酒年年喝,人人喝,也没见谁出事,怎就偏他们是中毒了呢?”
那人掸掸袖子起身说:“张某医学浅薄,也不敢妄断人生死。然若只管这么啰嗦下去,怕没有半个时辰,这两位便要气绝身亡了。”旁边他儿子伸手过来,预备扶他上车走。
适逢士隐回来,见了忙道:“使不得。”他虽不大懂医,却也听许大夫提起过,雄黄有毒,泡酒不宜多饮,倘或温热,更无异于砒霜了。
那酒馆老板见他们说得郑重,倘真有好歹,他却是担待不起,忙又把人拦住,好生请教端详。那人遂开了急救的方子,命人按份去煎。绿豆馆子里便有,只须一份生甘草,一面吩咐了人掸锅烧水,一面着人去买。士隐因说药铺太远,自家院子倒有些现成的,遂请人来取。
说话的功夫,英莲跟长宁两个早将采下的新鲜生甘草,扎了一把,交与来人手上。那人道个谢,便又脚不沾地的去了。
待她们用毕饭,士隐方回,问起来,说是服了数次煎汁,那两人已经缓过些,因一个家不在此地,现还暂歇在馆子里。至于诊病的张先生,因见无事,且还要赶路,已然走了。长宁泡了茶来,笑道:“这位张先生,看来倒也不是混饭吃的。”
士隐便道:“那是自然。”将茶杯子盖了两盖,“人家原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英莲正计算着长安何时回来,冷不丁听闻这句,甚觉好笑,“统共才顿饭功夫,爹倒像狠知人根底似的。”
本是顽话,士隐却认了真,“这张先生,却是个儒雅和气的人,因间隙我同他说起话来,据他说,原也是读书出身,兼习医理,这趟北上乃是给儿子捐官的,一路不能耽搁,就这样紧赶慢赶,约摸也得八月中才能抵京,因有事要进姑苏城盘亘几日,这才恰巧撞着了。你瞧他这行径,若单为混饭吃,可是值当不值当呢?”
长宁赶上来笑道:“不值当,不值当。奶奶才温好了饭。爷喝了茶,多少也请用些。”不由分说将桌上茶具撤下,换上盘碟碗箸等物。士隐这才觉着饿了,笑呵呵用饭不提。
院子中间,十字砖路隔开四处茂密丛杂的花草,英莲随手掐了一枝,坐于阶上。没想到,张友士这就要进京了。是单纯为儿子捐官么?还是如他名字所点出的,有事而去?但不管为了什么,秦氏可卿的病是一定真真的做下了,就算张友士再怎么妙手回春,怕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吧。
对于这个女人,在英莲的感觉,是模糊而不真切的,就如她房中的陈设,处处透着尊贵,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却又不着边际,虚幻的可以。身世成谜,容貌兼美,难道在她的身上,真的隐藏着一个甚么惊天大秘密?
这秘密,曾给人无限隐晦的希望,一定是的吧?却又压得人喘不过气。想到这之后,接踵而来的连番大戏,英莲打个呵欠,那排场与热闹不看也罢。
长安回来的时候,英莲正陪封氏园中散步,封氏望着小池塘里才茶杯盖大小的莲叶,不由叹道:“倒是难为它,这些年独自开,独自落,可是怪冷清寂寞。”英莲却道:“或许它爱的就是这清静呢,咱们这里来了,怕不是要着它的恼?”说笑一回,方才同长安商议正事。
听说谈妥了徐家的铺子,长安亦十分高兴,“像咱们这么零敲碎卖的,确实不是长法儿,辛苦不说,赚头也差了好些,姑娘这主意甚好,早该有间自己的铺子了。”英莲笑道:“原本等你回来,我再同你细商量的。谁想那么巧,第二日上街就遇见了秦叔。”
长安点一点头,“也是咱们的运气。”将怀中沉甸甸两包银子取出来,那七八家老主顾采买虽有限,也有二十两的,也有十来两的,然加起来也不是小数,再有两家大寺庙六十两,共计一百六十七两,都交与英莲,“再有城内两家各八十两,共计三百二十七两,买铺子是够了,但别处怕还是要花销,最要紧便是先寻两个可靠的人。”这也是英莲正虑及的,两人遂又商议多时。
到了约定之期,英莲早早起来,收拾停当,又吩咐外头雇了两架车,便同士隐封氏,带着长宁长安往昌隆街来。不一时到了地方,秦筝等早迎在外面,下了车,接他们进去。
因徐氏是初见,大家不免又见礼厮认过。待落座喝茶毕,英莲先就起身告罪说,“那日所荐,实在再无别人,便是愚侄女自己。原是不得已说了谎,还望秦叔勿怪。”又道,“就连爹爹,亦是过后才知。”士隐笑道:“可不是连我也蒙在鼓里。”
那徐氏见他们一行人来,并无别个,便已猜到了八九,见英莲小小年纪如此能干,她自家亦是独生女儿,从小帮衬父母,是以惺惺相惜,十分喜爱,连声道:“帮了我们这么大忙,谢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怪?快别提这话。”当下唤过管家,取来房屋地契等物。英莲见她爽利,也忙教长安取出银两,双方签字画押,另立了买卖合同。
徐氏因听英莲说,还缺两个帮忙打理的人,又将铺子里管事的一个郝伯,并一个伙计阿德,介绍给她,“这两位皆是家父在时便跟着的,能干且不必说,贵在可靠知底,老实本份。”英莲忙含笑谢了。一切妥当,重新上过茶,方又闲叙起家常。
原本那日听闻养生堂等事,英莲便有些疑惑,这回因其更加熟络,便有心确认一下,遂忍不住问:“那日听秦叔说,秦爷爷是位极方正严肃的人,管教孩子甚严?”秦筝叹道:“老人家也是爱子深切。”英莲又问,“想来律己也必严的?”
秦筝不防她有别的意思,点头说:“老人家官职虽微,我出来那年,也不过在工部营缮司任了个小小郎中,领着不多的薪俸,却一直勤勤恳恳,律己极严。”
这必是秦业无疑了,眼下张友士进京,秦氏病重,及至死后,秦业与秦钟亦相继而亡,背后是否另有阴谋她不清楚,然表面的因由却是明了的。秦业于她不过一陌生人,秦钟这个人,虽书中百般的言说,身材俊俏,举止风liu,乃是个情种一类人物,然而观他行事,相较于智能儿的痴情,却是过于轻浮而不懂怜惜了,所以不大喜欢。
奈何现在因了秦筝,有些瓜葛,少不得提醒两句,甚么不严不能成器过严却恐生不虞等等,其含蓄曲折也不知人听没听懂,总之,她说了,也算了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