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垒的巨大帷幕被侍从拉起,一名雪衣雪服的年轻男子,在一众大内高手的开路下现身,步态潇洒地走向主位,随即翩然落座,一举一动,无不昭示着他的非凡气质。
正是当今金曌太子,宁歌尘。严格上来说,他应该姓金,只不过,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不太喜欢那个高贵的金姓,一直坚持沿用原名。
“太子殿下!饶命啊!……”那两人唬得差点魂飞魄散,一个激灵从地上一跃而起,扶正盔甲,连滚带爬地扑到宁歌尘面前,求饶不迭。
“饶命?”宁歌尘抬起眼来,眸中是旁人看不懂的色彩,微微冷笑道,“我没那么菩萨心肠。”一个手势落下,旁边立即有人一拥而上,拿下那两人死活拖了出去,凄厉的求饶声尚未落地,两颗人头已经枭首帐下。
这一手杀鸡儆猴十分出彩,场内霎时陷入了沉如死水中,先前许多舌灿莲花之人,此时却在细细地冒着冷汗,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宁歌尘淡淡的眼风扫过,却带给众人前所未有的压力,“从今日起,就由我来接管金镇劭的全部兵马,凡坏我军纪、乱我军规者,一律如前,军法处置。”
他说这番话,堂下自然愤恨者有之,不平者有之,喜不自胜者有之,惶惶不可终日者有之,保持滴水不漏者有之……可谓人心俱异,表情丰富,可是有一点却殊途同归,全场竟然没人敢站出来反驳一句。
“夏王生前虽没做过什么好事,到底是我的人,死后我也不好亏待了他的子孙后裔。”在众人惊疑不定时,只听这位心思缜密的王者,继续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我已经在其郭州封地上划出三郡,治下权全部归属已故夏王,而且我敢保证,在我手上永不收回……希望严亲王跟世子即刻返程之后,和睦相处。”
“殿下!”严亲王一听他这个决定,顿时按捺不住地从座位上蹿了起来,脸色铁青,神情激愤道,“老夫还使得动大刀,一心渴望为国为民多多效命几年,不想就此回去坐享其成!还请殿下收回成命,再给我等一个效忠的机会!……”
旁边的夏王世子也在连连应和。
严亲王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道:大哥的兵权旁落也就算了,还想用三个小郡架空我们叔侄俩,太子殿下的心思不可谓之不毒也。
“既然这样,”宁歌尘略一思索,说出了令夏王后裔更加肉疼的一番话,“那么先前的一干夏王幕僚,还是尽数跟着你二人走吧,你们彼此熟悉,也好有个照应;我相信他们会尽心竭力地辅佐你等,在郭州创出世所瞩目的佳绩。”
说完这句,宁歌尘起身走了出去,留下背后瞠目结舌的众人,以及想要吐血而亡的严亲王及夏王世子。
在此期间,阿飞一直在努力憋笑,以手扶额,双肩微动。
他打小就知道,宁歌尘那小子表面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实则腹黑十足,想不到他此番说起让人心头滴血的话来,竟然可以表现得这么心平气和,顺理成章。
在座诸位都散得差不多了时,雨蝶宫主从另一方悄悄地蹭了过来,扯着阿飞的衣袖,眼冒星星道:“我一直以为太子殿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想不到竟然长得这么俊……”
“那个……”阿飞的嘴角抽了抽,“长得俊……好像也不妨碍他老人家做大魔头吧?”
“你不懂,”雨蝶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人与人,看上去心情是不同的。”然后,她一眼不眨地盯了阿飞两眼,诡异地道,“我看你,跟看南雪王还有太子殿下,心情真是千差万别。”
说完转了个身,照旧留给他一个摇曳生姿的背影。
***
夏王这边的局势发生翻盘式逆转时,唐城大营内依旧带着扳回战局的喜悦,表面上的平静给伤痕累累的军士,带来了短暂的心灵抚慰,似乎无人感受到那种潜伏的巨大危险。
主帅大营内,壁灯散发出的火光缥缈如虹,金靖夕正在埋头批改军折,手肘边照旧摞着一尺来高的诸色卷宗。
一名削肩窄腰的素衣女子立在案侧,低头细细地为之研墨,神情沉静美好。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房休息吧。”他忽然搁下手中的狼毫朱笔,揉着自己的手腕,抬眼看着她道。
在此期间,由于右手伤势未及痊愈,他批改奏折什么一概用的都是左手,所以很容易就累了,累的时候就只能暂时停下手中的工作。
“好。”话是这么说,湘纪却没有任何动身离开的意思,悄悄地在心底埋怨道:当什么王爷呀,一天到晚没个休息的时候,累死累活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收到什么效果。
“别弄了,”金靖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顺势带进自己怀里,摸到她的手一片冰冷,忍不住皱眉道,“都冻成这样了,你怎么不说一声?”
“没事啦。”湘纪笑嘻嘻的样子可真恼人,经过长时间的朝夕相处,百般磨练之下,她现在对于坐到他腿上这样的暧昧举动,已经能够做到脸不红心不跳了。
“会不会怪我?”替她暖着小手,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会啦,知道你忙。”湘纪很言不由衷地笑着回答。
两人沉默半晌,湘纪蓦然想到什么,不由关切地问道:“你的右手……还是不能用吗?”
“嗯。”说到这事,他的眼神不由得黯了一黯,“太医说,起码有半年握不了剑。”对他而言,这真是一件残忍的事。
“别担心,总有一天会好的。”她反手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安慰道。
“咦?”眼睛瞥到一封卷宗上满是奇形怪状的蝌蚪文,湘纪顿时好奇心起,伸手拿起一卷,问道,“这是什么字呀?怎么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
“这是微海之界海盗间流行的一种术语。”金靖夕道,“老实说其实我也不太看得懂,明天给端木看看,他是那地面的主,指不定就能破译出来。”
“海盗?”湘纪惊诧莫名,在沙地里听到这个词,感觉总有些怪异,“我记得最初的时候,师兄从晋王爷手里获得了一件七彩斓衣,据说有辟水的作用,不过看上去五彩缤纷跟只孔雀似的,他都不好意思拿出去。后来就送给了雪国最南边一个渔村的族长,那人常在海上漂泊,也算得上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族人常常忧心他会死在海里,有了这东西,倒是放心不少。”
“竟有此事?”金靖夕笑了起来,“七彩斓衣,或许看上去不称心,好歹也是这个世上排名前十的无价之宝……说起来,端木还真是大方,以前不知道有多少人流血牺牲,只为了窥得宝物一眼,他竟然随随便便就送人了。”
“这些东西,师兄从来就没在乎过。”湘纪说到她师兄,不免带着小女儿的自得,眉飞色舞道,“以往将兵在外,他一旦获得了什么好宝贝,第一个准想着送给我,从头钗到夜明珠,我不知道收了多少;而且呀,我还记得自己在雪宫的床下有一个机关,打开之后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地窖,里面专门收放着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猛悟自己说过头了,她低头不再言语,微微赧颜。
“你知道我活到现在,最佩服的人是谁吗?”金靖夕仿佛没有感到那种尴尬,反而释怀一笑,轻声相询。
“是你师父?”湘纪毫不犹豫地反问道。
“不是。”他否定了这个答案,随即解释道:“我师父已属超出命外之人,根本就不需要我等凡夫俗子的敬仰。”
在湘纪诧异相询的目光中,他默然想了一会儿,嘴角边带上一抹奇异动人的笑容:“真正让人佩服的,是那种意志坚强得连神都要畏惧三分的人,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向自身命运低头,更不会对这个世界抱怨,只会寻求契机加倍地索取。——所幸的是,在我所认识的人里面,这样的人就有两个。”
更加有趣的是,那两人,一人是他的生死劲敌;一人是他的生死兄弟。
但同时不约而同的,都是他的情敌。
“那……”湘纪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么久以来,一旦他露出那种不近人情的冷峭气质,她就会觉得很陌生,仿佛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你,也是这样的人么?”
***
某烟晃荡到主帅门口,忽然见鬼一样大叫起来:“你们俩在干嘛?!”随即一脸幽怨地飘过去道,“请注意仪容仪表,必要的时候吹灯拉帘,不要影响全军上下的心情……”
帐内,正在缱绻拥吻的一对璧人,衣服刚脱了一半,听到这个声音立时就僵了,然后好一阵手忙脚乱。
“这么晚了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金靖夕尽管额头上挂上了几道黑线,还是免不了细问一番,语气里分明带着火药味。
——换了谁,跟自己老婆亲热得正起劲的时候被人打断,也会变得十分恼火。
“折子在这里,你自己好好看吧。”烟水寒扔过来一个封着火漆的密折,体贴入微道,“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死小子。”金靖夕没好气地抬手接住,拆开来一看,脸色倏地苍白下来,之前所有风花雪月的念头,统统在这一刻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