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一趟。”将那封密折随手扔进火盆里,金靖夕一边取过架上风衣披在着自己肩上,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外面冷月高悬,一地黄沙猎猎,临近西海的夜晚总能冷到让人肺腑结冰的地步。他径直往南雪王的营帐走去,一路上依稀听到轻灵如梦的琴声,衬着滚滚如浪的万顷风沙,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怆然大气来。
铮地一声,冰丝般晶莹的琴弦忽然应声而断,端木凌修长好看的手指陡然顿住,指腹间鲜血淅沥而落,沿着古琴上交错的陶金色暗纹蔓延开来。
“我还记得,”就在这时,金靖夕已然掀帷而入,望着对方表情淡淡的,“七年前,她在南部沂水河段找上我,前来战前求盟之际,在竹林里所弹的正是这一首曲子……只不过由你所奏,感觉又是不同,似乎你的琴技更加上乘些。”
现在想来,前尘种种,真的恍如隔世。
“你猜得不错。”端木凌不做声地笑了一笑,然后低了头,自顾自续起弦来,一面对座上之人漫不经心道,“我师父去世得早,她从卅古塔里出来时,什么都来不及教给她;青洛师兄对她自是极好的,只是生性恬淡,喜欢清闲自在的生活,因而时常躲懒避着她……所以,当年那个全权授受的重要任务,就落到了我一个人肩上。”
她如今的诸般才学,无论是剑技修为还是琴棋书画,不说全部,起码也十之八九是他手把手教的——就拿这一曲《梦三生》来说,本就出于他手,因而他的琴技略胜一筹,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其实,”金靖夕默然自斟自酌了一会儿,饮尽杯内烈酒之后,冲端木扬了扬盏道,“我看得出来——你对她用情至深。”
也许是酒水有些冷了,他微微咳着,语调变得莫名喑哑,含着未知的情绪。
闻言,端木凌的动作陡然僵滞,蓦然抬起头来,眸光灼灼道:“你要是还敢说这样的话,休怪我翻脸!”
他知道,她如今有家有室,绝不会喜欢再听到这样的话,所以他宁可一辈子烂到肚子里,也不愿意说出来。
——开玩笑都不会,更别说以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
“你怕什么?”金靖夕见惯了对方无羁无葸的模样,如今这样认真,反倒让他忍俊不禁起来,看着对方毫不介意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我,让我觉得这个世上再没有值得相信的人,我金靖夕,也不会蠢到连你都不相信。”
这份推心置腹的信任,已属难得。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优雅地褪下自己右手中指上的黑色戒指,手指轻轻一弹,锵地一声,戒指冷不防朝着端木凌劈面飞了过去。
“什么东西?”端木凌陡然抬手截住,摊开一看,只见是一个打磨得极其精美的宽边玉戒,泛着润泽百年的光芒。奇怪的是,这样的颜色世所罕见,界面上雕琢着龙盘凤翥的盘旋纹路,仿佛一个解不开的符咒,衬得他苍白的手指几近透明。
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端木凌觑着对方道:“虽然这个戒指看上去很值钱,可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收买的……”
相交多年,彼此之间可谓熟稔不再,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金靖夕贸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必然含有深意,而且铁定没自己什么好事,他的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收好这东西,没准你哪天就能派上用场。”金靖夕撂下这句,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湘儿之前有问过我,为什么非要跟人拼个你死我活,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是挺好的?放弃到手的一切,少了些生灵涂炭,也等于是为自己积福……非我不想这样。”
“只是,”他闭了闭眼睛,神色苍白萧索,有些痛苦,“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假如金曌将要迎来的继承人,只是像先前那个傻皇帝那样,任由藩镇割据,群豪四起,兴风作浪,闹得天下永无宁日……他会感到很失望的,无论对这个王朝还是这个天下;七王之首的富贵荣华,他过了十年,也早已经过腻了。
与其醉生梦死,不如放手一搏;成王败寇,至少无怨无悔。
可是真到了这种时候,当金曌的新主人变成了一个天下瞩目的绝世英豪;而他金靖夕,将要面对的是数不尽的明枪暗箭,将要看到的是无数同胞组成的尸山血海。
最可恶的是,他最大的敌人永远藏在幕后,随时随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时不时给他致命一击……
这种感觉,真的要多憋屈有多憋屈。身为一个身经百战的主帅,或者说一个极端出色的战士,他宁可选择痛痛快快地战死疆场,也不要一直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跟宁歌尘一战,注定了不可避免,而那个结局,必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端木,”好在他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很快便恢复了自己一贯的冷静自持,“我拜托你一事:在还来得及脱身的时候,尽快带她走,然后替我好好照顾她,还有我母亲。”
“万不得已的时候,带着这个戒指一路南下,穿过微海之界,天尽头有一座桃花岛,名叫蜃来,那里住着我的一位故人,见此信物,他一定会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的。”
“那个……”端木凌将戒指颇具纨绔习性地弹到空中,再次落到自己手中时,他露出了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照顾你娘没问题,不过自己的老婆,最好还是自己养,不然的话,你今后会后悔也说不定。”
金靖夕的嘴角抽了抽,“刚刚还表扬了你,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不用这么快就将我的军吧?”
“你知道的,我师妹她最喜欢黏我了,”端木凌不动声色地打击对方道,“偏偏我也很喜欢被她黏……这么一来二去的,你就不怕发生什么了不得的意外吗?”
金靖夕:……
端木凌继续淡淡道:“而且我想,这一次,你恐怕托错人了。”
“雪国那边,只怕比你这边的烂摊子更甚:昊帝早在两天前就驾鹤西去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师妹呢。凰胤长公主跟她那个小白脸的驸马,趁此机会大肆起事,一夜之间纠集了数十万兵马,早就倾巢而出,马不停蹄地南下讨伐我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年春天。”
“是吗?”金靖夕平心静气道,“或许这件事,我可以帮你:早年的时候,我的确对雪国抱有念想,因而在雪国朝堂暗中培植了些势力,如今文至尚书;武,少说也是个大将军吧……或许可以从中作梗,挑起内讧,就此阻住长公主的南下趋势、逼其悬崖勒马也未必。”
“熙王真是好能耐呀。”端木凌含有深意地笑了,“不过说实话,无论那个女人养了多少兵马,我还真没怕过:一是不怕死,活这么大什么都体验过了,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二是知道自己不会死,我的十万白骑士也不是吃素的,她想怎么样尽管来吧,老子眨一下眼就不是男人。”
说到气势非凡处,忽然又懒洋洋地带上这么一句:“幸亏当初没有娶她,不然的话,现在指不定在哪条街上耍大刀呢,想想还真是消受不了。”
“话说回来,”金靖夕抚额无语了好一阵儿,才斜觑着对方道,“我跟你小子说正经事,你怎么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没有啊,我也很正经啊。”端木凌很无辜地摊开手,一脸人畜无伤的笑意道,“只要你舍得,完全可以抛弃锦绣江山,带她远走高飞,找个世外桃源,从此隐姓埋名,过神仙眷侣的日子……你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的事,为什么要降低身价去请别人帮忙呢?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用我一一挑明了吧?”
“你以为我不想走吗?”金靖夕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眼底划过雪亮的光芒,几乎在咬牙切齿道,“可是我一走,我手下的那些人还有活路吗?前朝可鉴的史实,实在太多了,由不得我不怕!”
“我知道,你老人家责任重大。”端木凌丝毫不介对方的态度,在给了对方一棒子之后,又喂了颗糖道,“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此临阵脱逃,那就不是我所认识的你了……虽然我心里想让你这么做,背个千秋骂名,好歹我师妹的下半辈子是有保障了;可你要是真的那样做了,不止是我,全天下人都会瞧不起你。”
这一番话直戳金靖夕的痛处,同时也是长久以来困扰着端木的囹圄,使得双方都不约而同沉默了下去。
对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而言,尤其是他们这种处于刀尖浪口之人,除了所谓的爱情,真的还有更多需要守护的东西,那种种看似冠冕堂皇的东西,都是他们这一辈子所无法抛弃的。
就算明知道那个结局很可悲,却没有退路可言,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为了可笑的自尊,更为了自己肩上那一份沉甸甸的使命。
“我之所以留下来,的确有迫于无奈的成分;对于这一仗是输是赢,其实我心里根本就没有底。”金靖夕决定和盘托出,“鬼渊盟的实力有多强就不用多说了,除却天煞、星煞以及地煞,也不知道幕后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高手……就目前来说,光是鬼马金刀这一项,就已经足够让人望风而逃,而且,很显然这还不是最厉害的。”
“不久前,中楚王的第四子,那个叫金择的毫不起眼的小子,在神秘人物的帮助下篡权夺位,已经对我倒戈相向;而赵南王……”言及此处,金靖夕的神色出奇苍白,前所未有的愤恨跟心痛,犹如刀剑在他的肺腑里不断搅拌着,“则在我亲生胞弟的帮助下,生出异心,正式起兵与我决裂……”
他当然知道,无论是赵南王还是中楚王,这些人是通通靠不住的,他一开始也没对他们抱什么希望;最多望其不要拉自己后腿罢了。只是没有想到,事情的变化会发展得那么快,快到让人措手不及。
“金徽英么?”看到对方那般神色,端木凌知道事态不可小觑,心下也是一凛。
“我刚刚收到的密信,”金靖夕提及此事,不禁微微冷笑道,“我早就知道那小子心术不正,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混到了左护法的位置,倒是叫人刮目相看了。”
“看来,事情的确有些棘手了。”端木凌皱眉一叹,忽然出其不意道,“也罢,算我上辈子欠你们夫妻俩的,你的那个烂摊子,我接手了。”
“我还需要三年的时间。”心下感激之余,金靖夕说出了这样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三年以后,才能真正称得上无所畏惧。”
“看你这么苦恼,”端木凌的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调侃道,“要不咱们换过来,你当我的南疆皇帝,我来给你当这个经常死人的王爷?”
金靖夕一愣,随即挑眉道:“你不要觊觎我老婆了,我们感情很好。”
“是啊,”端木伸了个懒腰,“感情很好,感情好到把她休了送去青楼……”
“我哪有送?”这简直成了他一辈子的黑锅,被湘纪反将的这一军,真是让他汗颜啊。
“不要再狡辩了,你一辈子休想抹去在我心中的这个阴影。”说完这句,也不管对方是什么神色,端木凌气宇轩昂地回房睡大头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