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娥江,古称舜江,发源于磐安,汇集王泽溪、新昌江、剡溪三江之水流而成,横穿新昌、剡县、会稽等数个郡县,延绵数百里奔流入海。
传说东汉年间,有位名叫曹娥的孝女,因为父亲溺死在这江中,悲痛不已,沿江痛哭十七天,最后在五月五投江自尽。后人为了纪念曹娥,改舜江为曹娥江,且为她立庙塑像,香火供奉,数千年不绝。
正所谓北方好跑马,南方多行船。曹娥江上游湍急,然而过了新昌之后,水面渐渐平缓开阔。上游郡县特产的茶叶、药材、山珍野味等货物,多由乌篷货船运达会稽郡上虞县,再转销各地。上虞坐拥江口地利,大发横财,让“三吴”的其他郡县,大为眼热。
正是春末夏初,天气已经颇为燥热。嵊州、新昌等县春茶上市,各大士族大多派遣私船到山区采办山货。南来北往的乌篷、扁头货船将上虞城北码头塞了个水泄不通。
码头上的帮工们上身赤膊,将货物从停泊在码头的船上卸下,再装上岸边的马车。正是船多人少,帮工们忙得焦头烂额。那领班的王领班在一旁不停催促:“手脚都麻利点,还有好几船货等着卸哩……”
快到晌午时,孙卓将最后一袋货物搬上马车,累得满眼金星。他挽起长袖,擦了擦满头的大汗,肚中已是饿得咕咕直叫。抬头看去,只见众帮工们三三两两的躲在阴凉处吃饭歇息,于是叹了口气,向码头边的小茶馆走去。
“真要命,”孙卓站在茶馆门口,掏出几个铜钱,在手中铜钱数了数,不多不少十七文整。
茶馆小二见了孙卓,探出头来问道:“喂,外乡人,今儿来点什么?馒头两文,米粥三文。”
孙卓心中又算了一遍,叹了几口气,付钱要了三个馒头,独自回到码头一角坐下。穿越人混到在码头当苦力,也算是千古奇闻了。所以他吃着馒头,心里不断的盘算以后的出路,心情很糟糕。
此时他身穿一袭破烂的宽袖长袍,已是一副古代人的模样。
十多天前,这个在天姥山被凶徒刺了八刀的孙卓,就是在这上虞码头边的烂泥里醒了过来。当睁开双眼,看到江边大大小小、挤在码头边的木制船只,岸上来回运货的牛车马车,还有远处上虞城墙上隐隐可见的持刀兵卫,他心中简直难以置信:“难道……难道我穿越了?”
他呆呆的坐在曹娥江边,双眼茫然的望着滚滚流过江水,直到肚子饿得抽搐起来,才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于是他找到了王领头,接受了每天十八文的薪酬,开始在码头上当苦力赚钱度日。十多天来,他除了干活,就是抓住一切机会向工友们旁敲侧击这年代的情况。
经过半个多月的求证和消化,孙卓已经初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此时大约是东晋太元年间,也就是晋孝武帝登基的第四、五个年头。一代枭雄恒温刚刚故去,各大势力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名士谢安执掌朝政,正大力改革税法、推行新政,混乱的局势稍稍得到缓解。在北方,苻坚所执掌的前秦牢牢占据着中原,日渐强大,隐有南侵江南之势。
孙卓脑子里努力回忆对这个朝代所知的一切,然而就凭历史课本中的对东晋的零星描述,完全不能整理出有用的信息嘛!
“谢安,谢安,”他自言自语的念了几遍这位千古名相的名字,心中不由的抱怨道:“别人穿越,不是王侯将相就是世家子弟。不是穿越到三国,就是明清,凭着现代人的历史知识,也能混得风声水起不是?再不济,回到明朝当个秀才,好歹也有几亩薄田呢。为何自己却穿越到这狗屁不通,毫无存在感的年代,只能在码头当搬运工度日?”
他嚼着馒头想了半天,毫无头绪,直感头痛欲裂。这高中历史书上只有寥寥数行字描述的朝代,能想起谢安和他所领导的“淝水之战”,已经是他所能想起的极限。
好在离淝水之战还有好几年,这世道还能太平一阵子。苦力再辛苦,总比在天姥山“永垂不朽”强,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孙卓想到这里,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心想;“上辈子做足了好人,这辈子可得安安稳稳的过活,可别再逞英雄了。等凑足了银钱,换份一份轻松点的工作,再娶个原生态媳妇,倒也不错。”
正想着,不远处的王领班朝众帮工大声喊道:“快起来,都快起来!祝家的货船回来了,想要赏钱的,都给我精神点。”散落在四处歇息的帮工听到领头的喊话,瞬间像打了鸡血似的从地上跳起,向码头边聚拢过来。
要知王领班所说的祝家,正是上虞的豪门大户——祝家庄祝府。
永嘉年间,八王混战,匈奴人乘机攻破洛阳,在各地烧杀抢掠,酿成永嘉之乱。各大士族无力抵御外敌,纷纷渡江南迁,西晋分崩离析。好在南迁大士族王导,扶持琅邪王司马睿在建康称帝,晋家王朝才得以苟延残喘。
而中原之地长年混战,遗留在中原的农民、工匠、商贾等,不堪忍受战乱,纷纷逃往南方避难。数十年间,上虞祝家接纳北方逃来的数千难民,在曹娥江畔开山建园,填泽造田,占田数万亩,富甲一方。
祝家既是上虞数一数二的豪门士族,出手自然阔绰。帮工在码头辛苦干上一日,也不过领十几个铜钱;若是给祝家干活,光赏钱就顶上两三天工钱哩!
管他什么“谢安”,什么“淝水之战”,还是赚钱要紧。
孙卓咽下最后的一口馒头,匆匆喝了几口水,跟着大伙儿来到码头边。只见一艘七八丈长的扁头货船朝码头缓缓靠来,船头锦旗上大大的秀着一个火红的祝字,极为气派。
帮工们皆盼能多得些赏钱,手脚自然利落,不一会便将扁头货船靠稳停妥。众人不等再催促,纷纷走过长长的跳板,上船动手卸货。
王领班在旁吆喝了一阵,见一个身材矮胖,衣着鲜亮的中年人来到船边,连忙哈腰上前,满脸堆笑道:“马管事,您老人家也回来了,一路可顺利否?”
“还好……”马管事斜着眼角看了王领班一眼,朝帮工们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小心些,别把货给摔坏了。”
王领班心中暗骂一声,转身向众人大声招呼道:“大伙都听好了!都稳当点,手脚利索点。好好干,马管事重重有赏。”
众人听得王领班发话,精神一振,齐齐大声应和。
马管事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拿起朱笔账本,勾点卸下的货物。
“这人面生得很,新来的?”马管事站在船边,看着孙卓扛货而过,心中一动,忽然停笔问道。
王领班答道:“这人是十多天前大伙从江边捞上来的外乡人,据说是被山贼洗劫,掉入江中。我见他手脚还算利索,便让他在码头混口饭吃。”
马管事心中一动,脸上却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缓缓道:“外乡人?……好了,你去干活吧。不要站在这儿碍手碍脚。”
王领班听他这么说,正求之不得,连忙哈腰退下。
帮工们将货物从船上搬下岸,再装上祝家马车。约半个时辰的工夫,船上货物已经卸了一大半。
孙卓扛着一个大麻袋,走过跳板边,心中正盘算着,干完今天,可得到上虞城里,在寻些其他的活干。
那马管事眯着眼瞄了他一眼,大声道:“上品大佛龙井茶,八十斤,装西边马车。”
“是。”孙卓应了一声,正想从跳板走下,忽觉脚下一绊,身体一个趔趄,“噗通”一声,连人带货从跳板上摔下水去。
他在水中扑通几下,连喝好几口水。那一大麻袋茶叶早已被水浸透,沉入江中。
“他奶奶的,”马管事见孙卓落入水中,顿时大声骂道,“笨手笨脚的东西,上好的茶叶全被你毁了……”
众人见有人落水,皆放下手中活计,围了上来,抛下绳索施救。哪知他刚爬上岸,只见那马管事大步上前,抬腿重重一蹬,正中他面门上。
孙卓脸上被踹,止不住往后又滚了几滚,登时满嘴是血。
“狗东西,八十斤上等大佛龙井,看你怎么赔。”那马管事踹了一脚,仍觉不解气,在一旁破口大骂。
“您老先消消气。他是新来的,手脚笨了些。您大人有大谅……”王领班在一旁不住的打圆场,只是那马管事暴跳如雷,哪里劝得住。
孙卓从地上缓缓爬起,浑身颤抖,只觉胸口快要爆炸开来。孙卓顾不得满嘴的鲜血,双眼瞪圆,指着马管事怒道:“你……我和你无怨无仇,你……”
“还敢顶嘴,”马管事还没等孙卓说完,转身向身后的跟班挥手道,“给我打,狠狠的打。”
那几个跟班一拥而上,抄家伙朝孙卓招呼过来,拳打脚踢间,不留分毫情面。孙卓来不及多说,便被打倒在地,只觉漫天拳脚雨帮落在身上,只能用手脚拼命护住头脸要害。
众人不明因由,都以为是孙卓是自己大意才失足落水。要知那一齐落入水中的大佛龙井,虽然不如西湖龙井、太湖碧螺春般有名,但也是上品好茶。整整八十斤上品大佛龙井,少说也值好几十两银子,谁敢管这档子事惹祸上身?
帮工、船家,过往的旅客等数十人站在一旁,眼见祝家的人出手狠毒,将人往死里打,却也无人敢上前劝解。
孙卓身上受着拳脚,心中怒火狂烧。刚才走过跳板时,自己清楚感觉到,分明是那马管事故意出脚将自己绊倒。为什么?我跟他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整我?
在天姥山之时,他自己多管闲事,即使被刀子捅死,也只能怪自己运气太差。然而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一心想安安稳稳的讨生活,从未跟别人争吵过半句。这无端端的飞来横祸,究竟是为了什么?孙卓怒不可遏,直想爬起来向那马管事问个明白。
那马管事在一旁抱胸冷笑,那些跟班们拳打脚踢毫不留情,他纵然想爬起来,又哪有机会?
盏茶功夫之后,孙卓渐渐支撑不住,“哇”的一声从口中吐出数口鲜血,蜷缩在地上,再无声息。
王领班挪步上前,战战兢兢道:“马管事,再打下去只怕要出人命……”
马管事哼了一声,举手让众跟班停下,道:“传话下去,让他家里带银子来赎人。”
王领班道:“小的……小的并未听说他在上虞有亲戚,这……”
“哦?既然赔不起银子,那就送官查办,”马管事转身吩咐跟班们,“你们把这里收拾妥当,我先将这小子带回去。”
按码头上的规矩,伙计们帮人搬货,即便不小心有所磕碰,顶多责骂几句就算,绝没有将人往死里打的先例。王领班万分为难,想上前阻拦,又不敢得罪士族大户。可这事儿开了个头,往后谁还敢在码头干活?
于是硬着头皮上前,道:“这……这恐怕……恐怕不大好吧?”
马管事瞪了他一眼,大声喝道:“放肆!这个臭小子摔了八十斤上好茶叶,既然赔不起,岂可轻饶?”
他让众跟班将昏迷的孙卓抬上一辆运货的马车,见王领班在一旁还想说话,更是不耐烦,捏起手指算道:“上品龙井,一斤三钱。八十斤,共计二十四两整。难道你还想代他赔钱不成?”
王领班虽然明知这马管事是狮子大开口,但对方是士族大户,自己哪里敢辩驳。直吓得连退几步,说了十几声“不敢,不敢”,回过神时,那祝家马车早已带着孙卓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