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也出了宫门,雨意尽去,漫天厚重的阴云已如青烟一样袅绕淡薄,隐隐露出湛蓝颜色,如玉般沉静。日光穿透云层倾泻而出,映得满地被秋雨洗落的金桂越发的明妍,似点点碎金般灿烂夺目。天终于要晴了,只是不知人心中沉积已久的阴霾是否也会如此轻易的雨过天晴,也会有如此明媚的日光洒落。
见泽赢对康寿全耳语几句,康寿全便命人抬着肩舆先行而去。
他只身一人迈着极沉稳的步伐在前面徐徐而行,我则扶着雪浮默然的低着头相随在身后。
眼前自己绣着素白桐花的粉色缎鞋簌然踩着满地的落花,发出细微破裂的声响,仿佛是我心中的寒冰不断郁结又不断剥离融化的声音。
良久,他不回头,不转身,亦不言语。静默如斯,一前一后的距离,仅仅相隔几尺,我却感觉如隔天涯。那样手牵着手并肩而行的感觉如今似乎已经成为最不可得的奢望。
世间最遥远的莫过于如此,两个彼此相知的人形同陌路。
我是如此恼恨,恼恨自己无法冲破心中的纠结矛盾,诸多的不能为之,亦恼恨他为何不能转身对我说一句话,甚至只是叹息一声,也能教我心安,教我知他此刻是好亦或不好。
我脚步慢了下来,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泪珠夺眶而出。
轻眨了下盈满泪水的眼眸,再看时他已然在舞云亭后的游廊上停住。孑孑而立,明黄色的衣袂微飘,身侧几从高大的木芙蓉婷婷立立,花朵如云霞般绚烂绽放,只觉得此景更胜春日的美好。
心头倏地一松,仿佛覆上了洁白的羽毛,变得柔软而明亮起来,他是在等我。
雪浮见状松开了我的手,在耳边轻轻道:“娘娘,去吧,莫叫皇上等久了。”
我含泪转向她,看她面带笑意,眼中晶莹闪烁一如暗夜星子,向我点一点头,心内如同受了莫大的鼓动,疾步向前走去,不等他抬步便拦在了他的面前,眼眸眨也不眨的盯上他愈见清癯的面容。
他深深的凝视着面前的我,眼中疼惜之意愈浓,须臾叹了口气,轻轻道:“若我不去看你,你便永远不打算来寻我么?”
此话一出,我便再也忍不住心中多日来积攒压抑的委屈和思念,随着泪水的倾泻尽数抒发而出,哽咽道:“不是我不愿去寻你,而是你将我拒之身外。”
他伸手将轻轻我拦在怀中,久违的温暖与踏实。下巴轻抵着我冰凉的额头,将温热层层递入,道:“将你拒之身外我自己心里又岂是好过的,这些日子我常常想,是不是阿乔待我的情意并不像我待她一样,惟同子心,永世不弃。”
“惟同子心,永世不弃。”他的承诺一如从前那般坚定不可转移,我的泪水顿时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了他胸前金线织就的繁复绣纹,宛如开了朵朵深金色的小花,哽咽而出:“我怎会甘心将你推给别的女子,可宫里的路那样难以行走,每走一步,我都要看着足下是否被布了荆棘陷阱,怕自己稍不留神便……”
“我怎会不明白。”他的手紧紧扣上我的十指,是那样紧,关节交错间隐隐的疼痛。眼眸里落满如同皎月光辉一般的神采,“前些日子流言似箭,我只怕会伤了你。”
我倚在他的怀中,只觉得此刻即便真的有利箭刺入身体亦是不会惧怕了,轻轻道:“此生此世,我会怕的,便是你从此不愿再见我。”
他轻轻笑了,耳边飒飒秋风似乎也变得如同煦暖春风一样轻柔徐缓,道:“傻丫头,我怎会不见你呢,你是我孩儿的母亲,是我泽赢的妻。”他将我从怀中拉起,清澈如水的眼中印着我的笑笑影子,黛色重重,仿佛此生的我便这样被牢牢罩定在他的视线里,永远都不会褪色消弭。温和道:“此生惟愿你好,至于他人,是顾不得了。”
眼前稀薄云层被风吹散消去,整个天空都是一片碧澄澄的通透淡远。他的一字一句落入我的心间,亦如迎面洒落的温和煦暖的日光。
但愿这样的错,永不再犯。
他扣牢我的手,一边拉着我前行,一边沉声道:“为了安抚柳氏一门,我只能假装对柳诗棠宠爱有加。不过好在你能够全身而退,不被牵涉其中,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安慰了。”他回头温柔我一眼道:“你自请前去冷宫,不知道我有多惧怕,怕此事真的与你有关,柳云松可以借着流言四起而大做文章,从而对你不利。”
我想起心中疑虑,便抬头问他:“你真的相信柳诗棠腹中孩儿是被胡氏所害么?”
他眼中似蒙了一层尘埃,陡然昏暗下来,道:“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不管是不是胡氏所为,她亦企图谋害我的孩子,死不足惜。”眼底复又升起热切的希冀,道:“阿乔,与朕一起好好保护我们的孩儿,好么?”
我眼眶灼热如炙,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又道:“为了安抚柳诗棠,明日桓成的百日之喜便不作大肆庆祝了,待到周岁的时候朕再好好的为他庆祝,你看可好?”
我向他温和一笑:“一切全凭皇上做主。”
看过了桓成,泽赢便留在文鸢堂用膳,我同他终于如从前一样,岁月静好。
想是这些日子湿气太重的缘故,桓成睡时总要咳嗽几声,咳醒后便大哭不止,小脸儿也消瘦的一圈,孙氏竟是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要着急。
徐农玉奉命前来问诊,片刻便道:“殿下只是肺热之症,微臣开几个温和方子便好。”
孙氏拍拍胸脯松了口气,道:“可是把奴婢急坏了,还以为是因着百日之喜取消了,惹来了些不吉利。”
我侧目瞥了她一眼,训道:“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皇上的旨意自然都是有道理的。”
见我斥责她,她忙住了嘴拿着新开的方子去了。
徐农玉慢慢的将一应物品收回医匣内,仿佛故意在拖延离去。心下觉得奇怪,便问道:“可是桓成的肺热是难解之症?”
他眉头微皱,道:“娘娘大可放心,殿下无碍的。”举目看了我身后的雪浮茗烟等人,几人会意忙躬身退下。
他这才沉郁道:“娘娘可还记得胡贵人亲口所说得她在婉容娘娘燕窝中所投的棉籽剂量?”
我略一沉思,道:“似乎当时胡氏说她命人每日在婉容燕窝里只投入三四粒而已。”
“正是胡贵人的这句话扰得微臣这些日子夜不能寐,郁结不疏。”他面色凝重的点点头,“三四粒的用量即使再用一个月也未必会使龙胎滑落,而微臣在燕窝中所看到的剂量却远不止如此。”
我心下一惊,果然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而他竟对胡氏的一举一动如此明白,可怜胡氏竟是替那人先丧了命。便问:“为何太医当时不禀明呢?”
徐农玉深深叹了口气:“微臣虽有疑虑,无奈太后盛怒之中,雷霆迅掣,将胡贵人处置了,容不得微臣说,微臣亦不敢说,如此枉送了一条人命,微臣心中实在有愧。”
心底凉意渐起,如今我已是答应了泽赢执秋平淡安身于此,再也不管其他,即使胡贵人真有冤屈,我也不能再身涉其中,徒惹麻烦。便安慰道:“胡氏企图本就当诛,徐太医不必内疚。”
他沉然拜过,便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