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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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事情可做,时间便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苏年斗与佛印老和尚已在这大山中生活了七八个月光景,刚来的时候还是青山翠柳,山花烂漫,现在却已是雪漫千山,冰封万里,一派寒冬的萧杀景像。
苏年斗来时所穿的那身衣服在这里太过另类,加上如今已入佛门,更不能再着世俗的衣服了,他便把那大宋朝唯一的一套运动服洗干净,藏在箱底以备不时之需。
虽还未到束发之龄,苏年斗现在却几乎已经长得和佛印和尚一般高,所以拜师之后,佛印便把自己的僧衣取了一套给他。
在寺院之中,僧衣也叫比丘服,每个和尚一般有大中小三件——小衣用五条布缝制而成,又俗称五衣,是打扫劳作时用的。中衣由七条布缝制而成,俗称七衣,是平时念经修行时穿的。大衣则是由九条布缝制而成,俗称九衣,是出门或见尊长时穿的。
三衣合称袈裟,袈裟本不是僧衣的称呼,而是指一种杂色,五衣,七衣,九衣颜色又各有不同,九衣为赤色,五衣七衣则为黄色。在北方,由于天气寒冷,便会又多加了一件常服,是冬天寒冷时所穿。
有了这一套四件僧衣,苏年斗倒不用为过这个冬天发愁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佛印的脚太小,苏年斗却天生一双大脚,不但是大脚,简直是特大号的脚,他的一只脚足足有佛印的两只脚那么大。
苏年斗对此也常常叫苦不迭,为了这双大脚,从小他可没少挨白眼。受嘲笑倒也罢了,最尴尬的是去买鞋子,每次售货员都用见了妖怪一样的眼神盯着他,那眼神就是刀子,一刀一刀砍得他不敢抬起头来。直到后来他一拳头把那售货员的鼻子打断了,人们的眼神终于不再追着他,而是开始躲着他。
拳头里边出尊严。有一段时间,苏年斗便这样想。
佛印倒是对苏年斗的大脚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只是把所有能找到的芒鞋,罗汉鞋,僧鞋都摆了出来,挨个试一遍,却没有一只能容下苏年斗的半个脚掌。老和尚面无表情地把所有这些鞋子又全拿走,连正眼都没看一眼苏年斗那双大脚。
苏年斗很是奇怪,这老和尚难道真修炼得身如不老松,心如古井波了吗,对自己的这双大脚竟一点都不好奇?几日后,老和尚带着苏年斗到大山之中,采了一些蒲草,竹麻,回到古刹后,手把手地交给苏年斗如何编草鞋。
苏年斗倒是编得飞快,不一刻便有了一双舒适的芒鞋在脚,他想,“从前刘备亦不过贩履织席为业,看来,编草鞋子亦能成一世英雄,最不济,以后自己又多了一门谋生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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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曾有一首诗《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一首诗,细琢磨起来中,却又颇不寻常。千山,万径,孤舟,独钓,一个个意象由远及近,由面到点,诗人以一种蒙太奇的方式,展现出一种苍凉孤绝的画面,可谓千古情景诗第一。
苏年斗在小学时便已经把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却不知为何,置身在这茫茫大山的千年古刹之中,时常便有一种蓑笠翁的遗世独立之感。这种感觉时而强烈,时而暗淡下去,却总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自从重新读书识字开始,苏年斗已不复当年的浪荡儿,隐隐约约之中,他已有了自己对这世界的另一番想法。小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啥叫理想,什么叫志向,只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在这疙瘩村里混上个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便也知足了,闲暇下来与二愣子喝点酒,侃侃大山,忆忆当年,这一辈子便也这么过去了。
疙瘩村的祖祖辈辈们谁又不是这样过完一辈子的。
可在一夜之间,他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扔到了这个时代,他虽还不是十分了解,但却深知这一定是个乱世。如果不是乱世,就没有黄州城杀人逃命,如果不是乱世,自己也不用想到出家避难这一下策。
乱世出英雄也出枭雄,乱世人命如蝼蚁,不踩死别人,就要被别人踩死,被踩死的便是蝼蚁,踩死别人的才能成为英雄。而自己现在除了千年之后带来的这具臭皮囊,一无所有,从砍向那军官的第一刀开始,他便知道了,在这里自己没有什么可依靠的,要靠,就只能靠自己。
只能靠自己,所以一定要让自己变得更强,打脱牙齿和血吞,自己要拼命练字,拼命读书,拼命也要把这身血肉练成一身钢筋铁骨。
每天他三更睡,五更起,打柴挑水,扫院做饭,收拾妥当之后,他不会什么太极八卦,便把小学的广播体操拿过来做一遍,活动一下筋骨,然后沿着一条直线,直向着这大山之巅跑去。
他想,有朝一日,只要自己向着这个方向不变,无论那山巅有多高,自己一定会站在那上面。
山登绝顶我为峰,要做,就做这最高点。
佛印老和尚目睹着苏年斗从一个懵懂少年在一点点变化着,这种变化即让他高兴,也让他有一丝忧虑。他了解这孩子淳朴憨厚的性格,也看到他狂野恣肆的一面,将来一旦离开大山,在万千迷途之中,他若走上歧路,或许再也不会有回头的机会了。
在老和尚心中,还深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现在时机未到,他不能对任何人讲出来。但他需要帮助这孩子变强,只有他变得足够强的时候,或许才能完成自己的这个任务。
所以在苏年斗做了半个月广播体操之后,佛印老和尚便主动教了他这段易筋经。当苏年斗听说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易筋经时,兴奋得不得了,心中暗道,“这老和尚绝不会弄些假功夫来骗我,这下子自己倒因祸得福了,或许就此成为不世高手也说不定。”
练过几日后,他便追着老和尚问道,“师傅,我学了易筋经后,勤修苦练,是不是便可打通任督二脉,七经八脉,然后指可断碑,掌可碎石,周身刀枪不入,最终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佛印老和尚狠狠地向地上啐了口唾沫道,“放屁,你从哪听来的这些鬼话,要有这本事,我还怕那徐君猷砍了我的脑袋,逃到这大山古刹中做什么!这不过是佛门传下来的一套健身防敌之术,是达摩禅师从天竺带过来的,共有十二式,依次是韦驮献杵三式、摘星换斗、三盘落地、出爪亮翅、倒拽九牛尾、九鬼拔马刀、青龙探爪、卧虎扑食、打躬势、工尾势,这一套易筋经做完,周身筋骨皆舒展开来,气血通畅,自然百病不侵。”
苏年斗听罢一撇嘴,心道,“我以为是什么盖世奇功呢,原来和广播体操也差不多吗,不过这天寒地冻的,一套易筋经做下来倒也的确浑身冒热汗,通体舒畅,倒也不妨就当一套广播体操来做吧。”从这天开始,苏年斗一天中便又多了一项任务,早晚各练上一遍易筋经,时间一久,成了习惯,便也不再放下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苏年斗便觉得这易筋经倒颇有些功效,练过之后,自己在大山中奔跑时气息似乎更加细密均匀,耐力更加绵韧不断,虽山巅仍高不可攀,但他一天比一天离那目标更近一些。且有一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自从练这易筋经后,苏年斗便觉****如竹子拔节般,有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这一跑,便又是半年过去了,当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来临时,已到了宋神宗元丰七年。
苏年斗在这一年多的时光里,仿佛竹子拔节一般,已从一个垂髫童子,变成了一个俊郎少年。当然,俊郎的意思就是不十分难看,还算过得去,少年的意思便是心智和身体都已经脱离了孩子的生长方式,离一个成年人越来越近。
这时的苏年斗,在学识和书法修为上,也都更精进了一层,虽与那些名家大师无法相提并论,却也棱角分明,光芒熠熠了。
佛印老和尚在这一年的变化不大,只是更瘦了,骨头与皮之间仿佛除了血管已没有任何东西。但精神依旧,崚嶒不俗,依旧显得仙风道骨。
佛印与苏年斗在一起时,二人更多的是吟诗作赋,争论历史,甚至指点江山,却少谈佛论道,而更让苏年斗觉得奇怪的是,从第一次剃度之后,师傅便再没有强迫自己留光头,也很少称呼他无色,更喜欢亲昵地叫他为“阿斗”,难道,师傅的本意并不想让自己做个和尚不成?
苏年斗不问,老和尚便也不说。老和尚虽不说,但心里面早已经盘算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