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外不出五里,便是乌山。乌山低矮,素来就不是什么名山。山脚下有间茶棚,生意萧索,只有寥寥数个经商过路之人。
“三位客官,茶来了。”茶摊伙计肩上搭了一块洗的发白的汗巾,单手托了茶盘,把茶壶放在了小桌上。这小桌四围,坐了三个中年男子,皆作货郎打扮。
“张有哥,都说这乌山之地出响马,这一路上一个也没碰上,我的拳头都痒痒了。”三人之中看着最为年轻的汉子喝着茶水,嚷嚷道。
“怎么,李辉你这厮还真想碰上?都是你我运气好,上次吴老汉跟他孙子就碰上了一回。吴老汉也真是机灵,知道这些响马想要的无非是钱财货物,爷孙俩脱光了屁股这才逃出来。要不早给这些响马做掉了。你还尽说些风凉话。”三人之中年长的那人说道。
“嘿嘿,我就是说笑一番,大哥莫生气。”先前说话的李辉憨笑道。又转了身去,冲那伙计说道:“我说伙计,你们这青州府治安可真不怎么强啊。青天白日就有人拦路抢劫的,官家也不管么?”
茶摊伙计正在刷洗茶具,听了李辉说话,嗤笑一声,叹气道:“官家也曾出兵剿匪,都被乌山群匪杀得丢盔弃甲,剿了那么几次,连个人毛都没剿着,还折了许多兵马。就再也没这剿匪音信了。”
那伙计洗刷完毕,拿汗巾擦干了手。见这三人颇有兴致,收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接着说道:“这乌山原先有宁家在,哪有什么土匪响马敢在乌山立足。自从这宁家被灭门之后啊,土匪响马就跟浇了大粪的庄稼一样,噌噌的冒了出来。我这茶摊要不是离青州城近便,也早就被一窝端了。土匪一多,过路的客商也少了许多。一日里也赚不了几个大钱,我也寻思着改行呢。”
“宁家?莫不是太玄道护佑下的那个大世家?”张有问道。
“可不是呢。真是惨啊,也不知这宁家得罪了哪路妖魔,全家上下死的干干净净。也有人说这宁家两个小少爷逃了出去,就这么一说,也不知真假。”茶摊伙计许是很久没跟人聊天了,话匣子一开挡也挡不住,“我倒是也有点相信有人逃了出来。”
“这怎么讲?”张有又问道。
“现在说起来我还觉得慎得慌。这宁家老太君,被人把头颅砍下来,在城楼上挂了十多天。唉……真是惨啊。”伙计摇了摇头,“我就琢磨着可能是想引什么人出来……”
“伙计,结账!”茶棚边角上坐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灰衣人。灰衣人付了茶钱,从背后取了一顶斗笠戴上,出门骑了一匹白马,绝尘而去。
灰衣人骑在白马之上,随着白马起伏,身子也似是颤动不已。此人正是宁渊了。
他在花满楼张小翠密室中休养了三天,身体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张小翠也是爽利之人,见他能蹦能跳,取了些盘缠给他。指了方向,让宁渊去无生魔门宗门之处。
路经青州府,宁渊心头挂念家族之事。调转方向,来到了青州城外的乌山。宁家老宅已经不复存在,只剩残垣断壁。他不敢久待,就在乌山山脚找了这么一间茶棚,打探消息。
宁渊在茶棚中听得伙计描述,心中悲愤难以自已,又怕别人看出一二,赶忙纵马上路了。
“渊儿啊,昨天晚上你叔父给奶奶送了一大盒西域奶糕来。奶奶咬不动了,你都拿去和玉儿分了吧……”
“渊儿啊,大冷天的怎么只穿一件单衣啊,快过来,奶奶这火盆正旺着呢……”
“渊儿啊……”
宁渊只觉得天地之间尽是奶奶的声音,那个佝偻的矮小身躯,一次又一次的把他从院子里背到床上。一次又一次的从荒草丛中把他抓到。一次又一次的把他从父亲的竹条下抢过来抱到自己怀中。那么矮小的身子,究竟有多么巨大的力量,护佑着自己从嗷嗷待哺,长成垂髻少年……
他冷哼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把马头染成了红色。两眼一黑,跌下马来。白马没了人约束,却也不跑,围着他转着圈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渊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在院子里睡着了,奶奶把他背回了床上,给他扯平被子……
他睁眼瞧去,那匹白马用嘴扯着他的衣衫,周围全是马蹄印子。宁渊再也忍不住,抱着白马硕大头颅,嚎啕大哭。这个梦,要是永远不醒该有多好。
哭了许久,宁渊站起身来,给白马卸下缰绳马鞍。口中喃喃道:“马儿啊马儿,你也有父母兄弟,你去找它们吧。”
白马犹自围他打转,似有不舍。宁渊怒上心头,从地上拣了一根枯枝,抽打马身。白马吃痛,闪身让出丈余,还是不肯离去。宁渊丢了树枝,瘫坐在地上,说道:“你还有父母兄弟能找,我呢……”心中突然想起了宁玉,“原来我也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兄弟。”朝宁家废墟方向,磕了九个响头,大步而去。白马远远辍在宁渊身后,也随了去了。
青州往北,过了兖州就是冀州。
冀州乃是中原九州之中最北的一州,气候也是中原九州最为寒冷之地。在冀州与北边敕勒草原交界的地方,有山名为灵鹫山,宁渊这次的目的地——无生魔门,就占了灵鹫山开山立派。
白马任凭宁渊驱赶就是不肯离去,宁渊没了办法,只好又骑了这马。一番跋涉,终于到了草原之上。
灵鹫山在冀州与敕勒草原交界之处,其实从冀州之北就已是草场连连,到了灵鹫山附近已然是异域风情了。
这里草场辽阔无野,入眼尽是葱翠,野花灿烂,红白相间缀于遍地尺高青草。几间雪白帐篷支着,牧民坐在牛车上弹奏马头琴,小童骑着矮小幼马嬉戏打闹,一片祥和景象。
宁渊骑在马上搭手瞭望,一座大山深入云霄,在山腰处就覆于雪线之下,冰雪借着光照璀璨夺目。只觉天空蔚蓝,似乎伸手就能触到天上云朵。胸中郁气随着悠扬琴声,竟也渐渐消去了。提气纵声,仰天长吼,许久才有回声悠悠传回。
一群小童骑马奔了过来。还未走近,宁渊就听到一个稚嫩童声:“哥哥你好大的嗓音,差点惊跑了我家的羊群。”
宁渊定眼瞧去,在七八个骑马的小童中,一个身子略高的少年,头戴一顶红绿小帽,腰间别了一把弯刀。脸上似有怨色。
宁渊颇觉羞赧,这确是他的不对了。正欲告罪则个,那个在牛车上弹琴的男子翻下车来,对那个发声少年说道:“多吉,好没有礼貌。羊没了可以再养,这可不是我们草原子民的待客之道。”说罢,冲宁渊躬了躬身。宁渊不知牧民礼数,也学样还礼。
宁渊笑道:“确是小子的不是了,只顾自家欢畅,惊吓了羊群。”
草原牧民向来好客,那弹琴汉子见宁渊举止不凡,话也谦和,便招呼宁渊去他帐中歇息。宁渊见盛情难却,跃下马来,任这马儿自去寻同类玩耍。入这汉子帐中。这汉子取来草原特产马奶酒待客,宁渊只觉这酒虽然酒性烈极,但入口后带有淳淳奶香膻气,大呼过瘾,连赞好酒。
这汉子名叫霍托。这一众牧民是因部落争斗,从西边大草原处迁来,因这灵鹫山有仙家门户护佑,所以难得的清净,没人敢在这山脚下恃强凌弱。多吉的母亲就是在部落争斗时被敌对部落杀害。霍托说道此处,略有伤感,话语间也带哽咽。
多吉的玩伴知道宁渊有些武艺,促弄多吉来跟宁渊学些手脚功夫。宁渊便在这里逗留了两天,把宁家通臂拳中的拳法拆解了几个招式,传授给了这些小童。
这一日,宁渊心中苦闷尽消,起身跟霍托和多吉告别。他见白马与诸多同类奔跑跳跃,许多乐趣。心想这倒是个绝佳的地方,就把白马送给了霍托一家。
草原上的牧民始终认为马和狗是他们最忠实的朋友,从来没有牧民伤害他们的朋友。宁渊把白马送出,心中包袱也放了下来,大步朝灵鹫山而去。
灵鹫山颇为高绝,抬眼望去,只在半山腰处就已经有了雪线,再往上去就插入云层不得见了。
张小翠告诉他,她已经给宗门传了音讯,等宁渊到了灵鹫山下就有宗门弟子前来接应。宁渊在灵鹫山下等了一日都没有见到人来。便寻思着自己走上这灵鹫山。
几乎绕这大山转了一个圈也没找到上山之路,恰巧有牧民经过,一打听才知道,这灵鹫山是没有路的。这点与道家大修山路却又不同了。
“嘿,没有路我就造一条出来。”伸手扯着悬崖上垂下来的青藤,向那雪山之顶,攀爬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