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奴城内,已经一片狼藉。在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前,城里还是一片繁花似锦之象,商贩走卒比肩接踵,卖货郎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着城内民居袅袅升起的炊烟,被一阵秋风吹落下来,这便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正是这种味道,让周玉早先身在人群中时,感觉到了肩头的重担。
陈睿托付给自己的,不仅仅是陈家的前途命运,还有这座繁华富庶的城池。
而此时,繁华不再,满目苍夷,三千山贼入城,足以让这座城池从天堂坠入地狱。叫卖声已经变成凄厉的惨叫声,灶膛烧火的炊烟,变成了民居焚烧的滚滚黑烟,泛着尸体被烧焦的恶臭。除了少部分的核心山贼此刻围绕在陶升周围,其他贼人早就分散在卢奴县城之内,四处**掳掠,杀人放火。
陶升重新上了马,在大道上拎刀控马,款款而行。他看着卢奴县城逐渐变成人间炼狱,眼中闪烁着满足,脸上挂着狞笑,似是能够攻破卢奴,便是他这些年来的夙愿。
周玉也在笑着,他在赔笑,笑得看上去有些矜持,年轻而又白嫩的脸上,挂着一坨淡淡的红晕。
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眼中压抑着的狂怒,和缩在袖口里紧紧攥着得拳头。
王府门口的诱杀已经失败,刘良的刀没有派上用场,但周玉的备用方案还在继续着,方才仓促之间,周玉定下了三套方案,王府诱杀只是其一,他还在等待着下一个机会。但是他没有想到,这种等待会如此煎熬。他混在这群山贼之中,从不左顾右盼,他怕大道两边的惨景,会让他失去理智。
这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境地,也是极为复杂的情况。身为中山国相,面对此情此景,周玉既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但又不能过于激动,以免触怒陶升,让他对自己提高警惕。
而这其中的每一分火候,都包含着内心的煎熬,要恰到好处谈何容易,不把自己逼疯已经算很不错了。
但周玉却不能放弃,陶升不死,卢奴难平。但自己的这副身子,方才在城墙狂奔之时,周玉已经领教过了,酒色过度,羸弱不堪,如今这口气算是喘匀了,但是四肢无力,脚步发虚,面对陶升这种身怀武艺的山贼首领,必须要找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否则,死了也是白死。
陶升骑着高头大马,见周玉并没有像他一样东张西望,只是低头带路,心中微微一动,凝声问道:“贤弟,你可是心中不忍?”
周玉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可笑而已。”
陶升止住了马,问道:“有什么可笑?”
周玉指了指四周,笑道:“陶首领,这已经是你的城池,而你却放任手下烧杀抢掠自己的城池,岂不可笑?”
陶升微微一怔,却是挥手道:“周贤弟不要动气,我手下的儿郎,奔波劳顿,心里压着邪火,此刻若是不让他们发泄出来,怕是军心不稳。你且放心,今天之后,我会整顿军纪,杀几个罪孽重的平一平民愤。”
“如此便好。”周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回过头去拱了拱手,“方才言语失当之处,还请陶大哥莫要怪罪。”
陶升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如此见外,某家只识提刀杀人,不懂治理百姓,以后还要多多仰仗陈贤弟。”
王府在西,桂香楼在东,卢奴城内三条五里长街,这行人走得是最北面的那条,长街尽头,便是红灯区晚枫巷。
行至长街中段,有一个四岔路口,周玉朝左一望,北城楼距此不过半里。
卢奴城内的数百兵士,此刻依然聚集在那里,这些士兵早已没了往日的仪态,只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丢下了兵器,有些人默默垂泪,有些则干脆失声痛哭。
这些士兵,大多是在中山国内的贫苦人家中招募,并无卢奴城人士,但即便是如此,看到这座城池如今沦落成这个样子,士兵们依然情难自抑,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卢奴城的守将潘龙,则登上了北城楼,楼台上静静地看着整个卢奴城,距离偏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玉收回了遥望的目光,领着陶升一行人继续向东走去。
一边走着,周玉却缓缓舒出了一口气,如今自己虽然孤立无援,但桂香楼里,可全是他的人,一旦这陶升进入桂香楼,要圆要方,要死要活,还不是他说了算?
至于杀死他的方法,那可就太多太多了,毒酒、刀斧手、马上风、溺水……桂香楼作为一个多功能的娱乐场所,可以提供的死法也是五花八门。
只要这陶升依然傻傻地信任着自己,那么他的死亡就是注定的。
桂香楼,是周玉定下的第二套方案。只是,带陶升去桂香楼,却有一个很大的隐患,变数太大,所以周玉才会首选王府进行诱杀。
五里长街在周玉疾步带路之下,并未花去太长时间,眼看前方左转便是晚枫巷,周玉心中略定,看来,袖口中的匕首,暂时是用不到了。
就在此时,周玉却分明看到晚枫巷方向,冒起滚滚浓烟!
桂香楼楼高五丈,即便在远处也可看到屋顶的飞檐椽角,然而此刻,却是火光冲天!
不仅如此,在晚枫巷口,几个山贼抱头鼠窜而来,跑到陶升这行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大王!那处妓院有古怪,扎手得紧!我们死了五个兄弟啊!”
糟了!周玉心里一沉,这便是桂香楼的隐患:施发仓促,周玉无法事先知会桂香楼,所以这里面变数太大,不好掌控。
而这个隐患所能应发的最大恶果,就是如今这个局面:
山贼进城,一旦首领不进行节制,这群山贼直扑烟花柳巷是很正常的现象,桂香楼如此醒目,自然首当其冲。桂香楼内藏影卫,不是普通的妓院,山贼强闯,岂会就范?如此一来,就必然会起冲突。冲突一起,陶升必然醒觉,自己就会立刻陷入死境之中。
在领着陶升去桂香楼这个节骨眼上,这个弊端爆发出来,周玉根本就是百口莫辩,陶升只要不傻,必会至自己于死地。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套方案了。
最后的方案,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唯有“搏命”二字而已!
陶升人在马上,长刀在手,看着跪在地上的山贼,凝声问道:“哪家妓院?”
还未等山贼回话,周玉将右手上的缰绳交予左手,右手在袖口中一缩一拿,七寸长的匕首擒在了手内,他人就在陶升马下,一身长衫,袖口宽大,接着袖口的掩护,刀尖上挑,一刀刺在了马肚子上。
这一刀扎得并不深,扎得太深,周玉怕以自己的腕力拔不出来,而且他的目的也只是想让马吃痛而已,并不是想给马开膛破腹。
马匹吃痛,自然是长嘶一声,再次人立而起。
陶升这次学乖了,像他这样的首领,在道上混,其他可以不管,惟独不能丢了面子,方才在王府门前,陶升就已经坠过一次马,这次这匹平时十分乖巧的坐骑又“无缘无故”地人立而起,陶升心头恼怒的同时,却也双腿夹紧了马腹,重心前移,一手揽住了马脖子,生怕再次掉下来。
汉末还没有真正的马镫。所谓的马镫,也不过是置放在马腹的左侧,镫革极短,主要是用来上马,而不是骑马过程中用来维持自身平衡。
这个时代的骑士,只能用手中的缰绳以及双腿和腰腹的力量,来驾驭马匹,难度颇高,而此时马匹的缰绳,却牵在周玉的手里。
没有马镫,没有缰绳,想要在骤然人立而起的马背上不摔下来,陶升可以说是使出了压箱底的控马技巧,同时也付出了全部的注意力。
而周玉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为陶升牵马,并不是周玉无缘无故之举,只是上次在王府门前,马匹人立连周玉都猝不及防,自己也被带了一个趔趄,因此错失良机。此刻情形却完全不同,周玉牵着缰绳的左手顺势一松,然后右手一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便扎在了陶升的小腹上!
这一刀,周玉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七寸刀刃全部没入陶升腹腔之中,几乎将他的肚子刺穿!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陶升眼中涌起滔天的怒火,他人在马上,为了维持自身的平衡,全身的劲道都集中在腰腹之上,然而周玉的这一刀,却正中小腹,剧痛涌来,全身劲力骤然一泄,便又从马上翻滚下来。
落马的同时,这陶升依然展示了一下他身为悍匪的搏命功底,人在半空之中,手中长刀一抡,刀刃破空而至,朝着周玉的脑袋怒斩而来!
而周玉却好似早就料准了他会有此一招,一刀得手,哪里还会在身边傻站着,早就弃了匕首,一个野驴打滚,溜之大吉。但即便是如此,陶升这一刀也差点要了他的性命,锋锐从头顶呼啸而过,周玉只觉得头顶一凉,发髻应声而断!
“桂香楼……”那跪在地上的山贼,看着眼前骤然发生的一切,双目发直,嘴却明显脱离了大脑的指挥,喃喃地将妓院的名号报了上来。
“嘭”地一声,陶升身子坠地,周围的山贼依然在震惊之中,脸上清一色的活见鬼表情。
周玉人在五尺开外,却依然在山贼群的包围圈里,嘴角泛着冷笑,披头散发地站起身来。
陶升仰面躺在地上,双目突起,面色青灰,虽身受巨创,但犹未断气,伸手指着周玉,嘶声喝道:“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