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兰陵武王高长恭，卒于武平三年，享年二十五。
那个红衣女子，哦，不，应该说是紫岚，为什么这次她见不到那幅画，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这本书竟只余这么一行字。
什么意思？“卒”是“死”的意思吧？她怎么看不明白了？它是想告诉她什么？对了对了，斛律说是紫岚改了兰陵的生死之数，那他不就应该已经安全了吗？也许，这只是对那一日的记载……
恍然抬头，江蜜的视线对上了墙上那个仍旧浅笑着的紫衣女子，她眼里的哀伤在此刻竟显得愈加浓厚起来。
起身，不由自主地走向画像，江蜜总觉得她像是要告诉她什么。
“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画未成，裁魂守寂寥……”口中吐出题在画上的诗句，视线下移，落在落款之上。
“夫：高长恭，封笔……”夫？原来紫岚不是什么妹妹，而是他的妻子，是他心心念念的妻子呐……而她，不过刚好是一个能够让他换得爱妻回来的工具……是的，只是一个工具，她甚至连替身都算不上。
想到他看着她，却想着紫岚，疼爱她，却是用着疼爱紫岚的心情，江蜜忽然觉得胸口气血沸腾。接着一阵悸痛从心口漫延开来，她感觉嗓子一股腥甜，“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在画上，画中的紫岚就这么浸染在血迹中……
江蜜着魔似的看着她，尽管她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似的，画中的紫岚也悠悠地回望着她，然后她那被血迹染红的唇轻轻地动了动，没有任何声音，江蜜却清清楚楚地听了个分明。她说……
“救他……救他……”
不是救我，是救他。他是谁？兰陵吗？
看着画，双脚有意识地频频后退，直至墙角。
退无可退，江蜜只能蹲下身去，然后以手掩耳，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住颤抖，而她的脑海里却一直回荡着那一句“救他”。
救他，怎么救？她不能，所以她只能成为“容器”让紫岚醒来救他是吗？
这就是斛律说的答案吗？因为她爱他，因为他不爱她，因为她不想恨、不愿恨，所以她只能被牺牲，为了救他，也为了救她……然后，这世上便只有紫岚，只有桃兮公主，然后，王子公主的童话继续流传，而她江蜜，不过是这途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弃子。
不要，不要！她不要！！为什么要让她遇上他？为什么要随随便便就写好她的人生？她宁愿一辈子都不知道所谓的爱情，也不要遇上了却发现他要的不是她……泪，会流；心，会痛；思绪，会被抽空……她好讨厌这种感觉，真的很讨厌。
高长恭，我好想恨你，好想好想……可是，却更心疼你……
默默地蹲在墙角，江蜜把头埋在膝盖里，无声哭泣。
门，被轻轻的推开，接着又合上。然后，一双沾满白雪的靴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抬头，泪眼对上了那个让他心神俱碎的男人。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满脸胡渣，乱发被风吹得更乱，说是蓬头垢面都不为过，连向来干净整洁的衣服都皱得不成样子，他身上甚至还散发着一股酒臭。她从不见他喝过酒，从来，他都只是优雅地喝着茶，然后浅笑着。
为什么喝酒？为什么这么憔悴？为什么这么看着她，好像他很在乎她……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飞闪，但是她却抓不住答案。
就这么相望着，久久的，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然后，高长恭像是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将她从地上拉起，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他的嘴里只有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到最后，他留给她的就只有对不起吗？她能不能不接受？能不能要求他换一句台词，换一句她在心里模拟很久的台词？比如，我爱你……
“你答应过我，永远都不跟我说对不起的。”心，在抽痛着，手却还是慢慢环住他的腰。如果，这是他们所剩无几的相处的时间，那就让她假装他也是爱着她的，好好霸占他一回吧。是的，即使只是假装。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要不要，她不要“对不起”，一句都不要！一直以來，她不想听到任何人对她说礼貌性质以外的“对不起”，因为怕自己承受不了“对不起”背后的理由。如果有一天，当她真的需要“对不起”才能试着原谅一个人，那么那句“对不起”已经治愈不了她的伤口。所以，拜托，别说对不起，更不要在她还对他抱有憧憬的时候说这句“对不起”……
“兰陵，不要说对不起，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说‘谢谢你’吧……”嗯，她不要他的歉疚，如果硬是要在他心里留下些什么，她会选择感激。这样，至少他以后的日子不会过得太辛苦……
“谢谢你？”他迷惑，不解为何要谢她。
“是啊，谢谢我这么伟大不怨恨你，谢谢我这么善良都没有诅咒你，谢谢我……谢谢我最后还顽强地活着，让你有机会向我表白。”眼角还挂着方才落下的泪，她拉开嘴角，笑开了。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她是属于杂草类的人物，所以她的复原能力是一等一的，她也一直这么相信着，如果不是心还在痛着抗议的话。
“好，谢谢你……”没有反驳她的任何一句话，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仿佛溺水的人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好，这句谢谢她收下了，不管收得有多不舍多不愿，她还是收下了。
“喂喂……你放开我！”
“不要。”闷闷的声音从她脑后传来，有些任性的意味。
“不要也得要！你这么臭，想熏死我？”拼力笑闹着抗议，她不能让他更加“愧疚”，她不需要他的愧疚。
“臭？”拉开彼此的距离，他忽然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对啊！也不知道是哪个酒鬼，浑身酒臭，蓬头垢面就敢出门，也不怕吓到人……”看着他眼底的困惑，她忽然觉得他可爱，可惜……他的可爱、不可爱到最后统统都不会属于她。
“我……忘了。你等我一下……”怪不得刚才他要赶来看她的时候，梓龙问他要不要再准备一下，他以为梓龙又是在调侃他就没有多加理会。
这些日子，他一心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想到她就想把自己灌得烂醉。醉了，就不会再想她，醉了，就可以在梦里假装她还平安无事。
看着他熟门熟路地从自己身边经过，然后在床边的柜子里拿出属于自己的衣服，她有点明白了，这里曾是他与紫岚厮守的地方。心底有无数酸泡在往上冒，她却无能为力。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她只是个算不上外人的外人，有什么资格呛声？
“这里就是竹轩对不对？”苦笑，她早就该猜到了的，这样一切都有了解释。那禁令恐怕也是为了保护他心爱的妻子吧……
“是。”利落地换好衣服，高长恭没有发觉她有什么不对，只是又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又把她圈在了怀里。
“兰陵……”
“嗯？”
“为什么要娶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就只是想再问他一遍。
忽然，他的身体僵住了，过了良久之后，他才悠悠地开口：“因为……你是让紫儿回来唯一的途径。”
知道这次他终于对她说了实话，但是她还是不肯死心，于是类似陈述的疑问吐出了口：“你很爱她？”
其实，她很清楚他会给她什么答案，只是，她不够坚定也不够坚强，她需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理由，劝自己死心，劝自己放手。
他又沉默了，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开口回答的时候，他却出了声：“也许吧……我只想要她回来而已。”
这辈子，他欠紫儿的是生生世世的命，而她是何等善良，何其无辜。
“咯噔”一声，她听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满满一地，成千上万，但是她脸上的笑意却不减。转身，面对他，仔仔细细地看进他的眼底，仿佛要把他印刻在灵魂最深处。
“好，我嫁。”很久很久之后，她听到自己轻轻地说道。
她知道自己是在对他说：好，我愿意退出，我愿意成全你们，我愿意当那个让紫岚回来的“容器”。即使……那个代价是她的生命，是她永远也无法见他。
真正的领悟，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心里没有她，而他眼底那深深的悲恸让她决定做个洒脱的女人。如果注定要有人牺牲，那就是她吧，她已经无法拥有她的“执手偕老”了，那么至少，不要破灭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美好的愿望……
很俗气，也很巴拉，但是，三个人的电影，至少，有两个人是幸福的……很遗憾她不是他的女主角，但是，她还是有潜质能成为一个不惹人嫌的女配角的，对不对？那……就这样吧。
注：史载兰陵王卒于公元573年（即武平3年），享年33。文中所记年龄只是为了情景需要，大家不要被误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