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越意识朦胧，睡眼惺忪，正在梦里梦外神游，哪里听得到妻子的调侃？媛媛笑了一下，把飞机票和柜子里的钱闪电般装进挎包，打开门，看到一张折叠的纸条，歪歪斜斜地写着：
我的法官大姐：
我走了，我对不起你，我不回来了，我的房子你用吧，我五年以后回来，我的钥匙放在你的门框上面了。
我向你敬礼。
我是臧嚣
毛媛媛把信放在口袋里，有点莫名其妙，顾不上多想，笑了一下，反锁房门，上班去了。
她当然不知道，皮越当胸一脚，臧嚣翻跟头跌下楼梯，那种伤痛和屈辱，凄凉与绝望残酷地粉碎了他当初的念头。他原本想做点什么，表示愧疚和忏悔，或者是认罪和受罚；现在，一切都破灭了！臧嚣回到家里，拎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只提包，锁闭了房门，自顾在毛法官门前跪下，磕了三个头，也不管天黑、有无火车，义无反顾地走了。
任副院长上楼，恰好看到臧嚣跪地磕头，感到非常奇怪；楼上楼下住了几年邻居，多少有些风声刮进耳朵，看来是无风不起浪，事出有因啊。“毛媛媛，睡好啊，别闪了腰。”任副院长语重心长地念叨了一句。
极度亢奋之后就是彻底的疲劳，直睡到天将近午，皮越方才从梦中悠悠醒来，他抡臂伸腿，开口吟唱：大梦虽初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再拥被沉迷一会，翻身坐起，跳下地来，赤条条地旋舞到客厅里，东张西望，摸出香烟打火机，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尽情享受；寻不到自己的换洗衣裤，心里难免烦闷，正在怨天尤人，媛媛开门进来，看他似亚当一般潇洒，把手中一只提包扔到他脚下：“偷吃了苹果就是个人了，至少也得拿片树叶遮遮羞吧？”
这个玩笑开得优雅得体，皮越大受感动，看来夫人在家，不甘寂寞，倒是读了不少好书。
“听着，我已经抄了你的老窝，能穿的都拿来了。从今天起，你只有这一个家，只能在这一个家里呆着，不准到处乱跑，不准夜不归宿。”媛媛语调威严，没有商量的余地。
皮越拉开提包，里面全是单身楼里自己的衣服，心情爽朗得不得了，乃双手抱拳，给媛媛深鞠一躬：“得令，末将谨遵夫人懿旨，关门闭户，深居简出，面壁祈祷，痛改前非，企望立地成佛。”
夫妻相对，一个是脸净衣鲜，容光焕发；一个是赤身裸体，恍若初生；斗嘴调侃，相互纠缠，都哈哈大笑。皮越又要寻衅发威，被媛媛冷面制止，只好穿上衣服，洗漱了坐下吃饭。
多长时间了，八个多月来，夫妻之间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这顿饭，本来应该把母亲和儿子都请上，去一家大饭店里庆祝一下才对，可是皮越坚决不同意，他才从看守所里走出来，对阳光，对自由，对熙熙攘攘的人群，对精美的菜肴，还不能习惯，他还没有恢复一颗平常人的心态；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需要休息，需要女人，需要一个家；只要有了家，一切都有了，足够了，他只想占有这个家，他不想出门，不想见任何人。
晚上，母亲带着皮鼎来了，皮越想留下儿子同住，皮鼎悄悄地对父亲说：“爷爷走了，小姑很少回家，全靠我陪着奶奶。”这是个合适的、无可挑剔的理由，九岁的孩子知道照顾老人，皮越心里有些慰藉，也有些失落感。“如果我有一座大房子，把母亲接来同住，养到地老天荒，那该多么舒心惬意，哪里还有什么家人分居的无奈和惆怅？”父亲的仓促辞世，是他内心深处的滴血伤痛，身为长子，只能用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来慢慢地消磨掉心灵上的内疚和自责。
与家人闲谈，得知毛玉成在广州做电器生意多年，兢兢业业，锲而不舍，已经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了；皮海得不到肖润田的支持，小打小闹，略有收获之后，急流勇退，缩小经营规模，谋算着资金回笼后，去一家有名气的粤菜酒店里实习观摩，想挖几个手艺精妙的大厨子，到金城来开一家粤菜馆，转投到餐饮服务行业上来发财——他对金城人天性豪爽，喜欢意气用事，攀比奢华风气盛行，时常呼朋唤友，去酒店里胡吃海喝，尽醉方休的市井习俗，深有体会。
重获自由的第九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非常适合蛰伏在家的人士们外出游荡。毛媛媛和皮越在繁华的张掖路上散步，走到大众巷口，似乎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理干预，夫妻俩都右转了身子，向老师家走去。
真是难得的清闲，老师夫妻对坐饮茶，家中没有闲客干扰，见皮越夫妻来访，自然惊喜万分，让座倒茶，开口动问：“‘二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毛媛媛立刻抢先回答：“在广州做了半年家用电器生意，又去泰国呆了两个月，前天才回金城。”此话一出，四个人八目对视，三五秒钟时间，省却千言万语，尽皆沟通完毕，都面露笑容；毛媛媛狡黠地眨巴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再抢问一句：“老师，我这样说行吗？”
老师夫妇是何等精明练达人物，自然是心到话到，随口承接：“广州的天气太热，一年也没有个凉快的时候；到了泰国才发现，那才是钻进了蒸汽锅炉，整日里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头脑发昏，四肢无力，别说做生意，睡个好觉都是件难得的美差事。”
“还是金城好，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最适合人类居住。”皮越说些老生常谈的话，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今后怎么办？上班还是做生意？”师娘小心探问。
“经济上很宽松了，我想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不要再去外面闯荡了。”媛媛幽幽地小声回答。
皮越不想听女人们的关怀，只担心“软裤裆”在做什么。老师当然明白他的担忧，早就叮咛过“软裤裆”：暂时保密，静观事态发展，不要乱说乱动。
不过半小时之后，陆续来人，皮越大多认识，互相问候时，把刚演练过的话语如法炮制，笑容可掬，逐一敷衍过去。金城人大多数没有去过广州，皮越说得头头是道，不露半点破绽；手中的“红塔山”时时发放，又拿一只高档防风打火机给熟人们点烟，大家说笑自如，气氛融洽，没有半点芥蒂，没过多久，皮越又回到了熟人和朋友们的身边，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长时间的分离一样。
告别时，皮越把手中的高级防风打火机留下，以谢老师不辱不弃，巧打圆场，维护周旋之恩。
毛媛媛又带皮越去南关什字百货大楼，给他买下些内衣裤袜，两套名牌西服，几条领带，一件全毛夹克衫，两双“老人头”牌皮鞋等。她可不想让人们看到一个刚从泰国回来的、在广州挣了钱的老公在穿戴打扮上露出半点寒酸相，让人心怀疑窦，旁生遐想。皮越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士，应该腰板笔直，西装挺拔，皮鞋锃亮，举止潇洒，花销气派才符合身份。她现在有这个能力，就像英国人民供养了女王，而女王却心甘情愿地供养自己的丈夫一样。
七月中旬，天气渐渐热起来，街面上不宜久留，回到家里，皮越把新买来的衣裤鞋袜穿戴起来，让毛媛媛前后欣赏，自己心中也很得意：四十三岁的中年人，身体没有发福，仍然有运动员一般壮健的四肢和小伙子们特有的扁平的腹部，看守所里八个多月的清淡伙食，消耗掉了他身上所有的赘肉，如今穿上昂贵的名牌衣裤，真是动静得体，气派非凡。
毛媛媛暗暗在心里盘算：从现在开始，让他衣食无忧，手中有钱，读书访友，优哉游哉，先闲上一年半载，消磨掉他的浑身江湖气；然后慢慢哄劝，设法换一家国有企业上班，每天一包烟、一杯茶、一张报，十几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只要平安稳定，熄灭发财梦想，不去社会上折腾闯荡，让人提心吊胆，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那就应该净手焚香，早晚祷告，祈求安稳长远，不生变异。
媛媛拿出床头柜里的两千元钱，轻轻地放在皮越的手上：“这是你的零花钱，我不希望一个月里有人向我要第二次。”她的意思，皮越没有完全听懂，他很疑惑地皱着眉头反问：“两个月要两次行吗？”
“当然行，只要你别去外面乱跑，我乐意每年供给你十二次，偶然多一次也行；你要很乖，要听‘妈妈’的话。”媛媛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害怕自己藏掖不住的优越感，激怒了这个脾气有些暴躁的男人。
皮越点燃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心思悠远绵长：看来，她是有钱了，钱从哪里来的？是她自己挣的吗？是毛玉成给的？她受贿吗？肖润田给钱她了吗？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心情多少有些沉重。
“别胡思乱想，见钱慌神了，你刚从外国回来，身上没钱，怎么和熟人朋友们相处呢？”她不愿说出内心的想法，打算轻描淡写，息事宁人。
电话铃声响起来，是车副省长那雄浑悦耳的男中音：“毛法官，男主人回家了，还有什么不舒心的事吗？”媛媛听出了弦之音，是啊，皮越恢复自由已经九天了，自己还没有给车副省长汇报平安，表达感激之情，这实在是个天大的疏忽。
毛媛媛不想让皮越知道又是车副省长伸出了一只法力无边的巨手，消除了他的牢狱之灾。这种恩德，叫皮越如何承受，心理怎能平衡？历来文人多思，喜好咬文嚼字，遇事再三琢磨，反复分析，若是夜不能寐，通宵遐想，生出些怪诞想法来，譬如要亲自拜望、当面感谢、奉送酬劳之类，那可是无法通融满足的天大难事。毛媛媛心里明白，大人物们根本不会去关心一个犯罪嫌疑人是否冤屈的问题，那是司法机关的工作职能；自己能推动车副省长出手帮忙，那完全是另外一种因素在起作用，是一个应该回避皮越，让他永远不去胡思乱想，妄加揣摩的问题。
毛媛媛不在家的时候，皮越很想当一回刑警队长，从客厅开始，到卧室结束，卫生间和厨房都不能放过，要仔仔细细地搜查，认认真真地检阅，把每一件家具、每一身衣服、每一本书籍，还有家用电器，全都翻看清楚，捏摸明白。这是自己的家，可是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弄来的，都是些新东西。这些东西后面隐藏着钱、汗水、审美观，也许还有些另类的热情关怀等等。他想知道这些沉默的故事，想弄清楚家里一切事物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办起来简单，却又不好轻易实施。皮越犹豫着，迟迟不肯动手——他毕竟是个男人，无端地怀疑自己的发妻，为了莫须有的妒忌心，实在是有点过分。还有，万一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逼得他不得不发作起来，难道再回到单身楼里去住吗？现实是残酷的，自由太可贵了，皮越已经丧失了奋争的勇气，至少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着，书柜上的十几个大饼干盒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吐出一串串烟圈，冥思苦想，终于熬不住，把饼干盒子全部拿到茶几上，用抹布一只一只擦抹干净，打开检查，都是空盒子，亦没有什么气味。这些盒子都很漂亮，图案各不相同，有米老鼠和唐老鸭，有蓝精灵与格格物，有大嘴巴的美人索菲亚罗兰，甚至还有杨子荣打虎上山的英雄画面。这些盒子中的大多数，皮越没有见过，它们来自何方？他忘不了第一次从一只大饼干盒子里看到五千元现金时感受到的心灵震撼——那是五十个月的工资，一笔不可思议的巨款啊！那种强烈的吸引力，那种由钱派生出来的无穷幻想，折磨得他心思恍惚，臆想纷繁，多亏了当时不为所动，处理得当。
对了，重获自由的第二天那个令人销魂的夜晚，饥饿难耐之时，自己一口气吞吃了大半盒点心，那种清香可口、酥嫩糯甜的感觉，至今难忘。一个男人应该襟怀坦荡，受得起委屈，撑得住局面，岂能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无中生有，自寻烦恼？皮越笑起来，在胸前捶了两拳，算是自我解嘲。
他把饼干盒子放回到柜子上面，又想起了那只曾经包藏了五千元巨款的盒子，那是个什么图案呢？会不会混藏在这些盒子里呢？他清楚地记得媛媛说还给了肖润田，是钱和饼干盒子一块归还的。皮越也喜欢那只大公鸡引吭高歌的图案，威武雄壮，目光如炬，嘴尖爪利，傲气逼人。皮越紧握双拳，凌空猛击，发下誓言：自今日起，老子就做一只大公鸡，看好毛媛媛的窝，看好毛媛媛的人，每日里七时早起，夜晚十点熄灯，锻炼身体，读书看报，将功补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在心中时时告诫自己，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对家庭没有贡献，又才从看守所走出来，有什么资格去猜疑、改造妻子的家呢？一个女人，活在世上本来很难，丈夫若是不争气，那她就更难了。能容留自己栖身，不埋怨、不嫌弃、不贬斥损抑、不哭哭啼啼、不自吹自擂，已经是胸怀广大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让皮越特别感动、兴奋莫名的，是堆砌在书柜里的几十条高档香烟和二三十瓶好酒。皮越捏捏摸摸、嗅嗅闻闻，乐得手舞足蹈，脸颊绯红，禁不住口中念念有词：毛媛媛啊毛媛媛，到底是我的好老婆，知我爱我疼我，留得烟酒在，专待夫君归。
激动感叹了一回，他耐住性子，把柜门关好，想保持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他有办法让她自己揭破秘密——只要掏钱去买高档烟酒就行了，保管她会大呼小叫地厉声制止，和盘托出隐藏在柜子里的全部机密。
毛媛媛回家，想起了臧嚣的纸条，伸手去门框上一摸，拿到一把钥匙，叫了皮越，打开房门，一张单人床，紧挨在门口，就像一些单位上的守夜人一样，她当然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再看三间房子，除了一些陈旧的生活用具，几乎是家徒四壁，没一件值钱的东西。
皮越看了纸条，想起自己那恶毒一脚，顿时心生歉意：原本没有逼人离家出走的歹意，居然会害苦了一个没有爹娘的小青年。他想做点什么，却又无从下手，只好在屋里团团乱转，四处巡视。
毛媛媛不知道臧嚣被踹受伤的事，只为自己过分疏远冷淡了臧嚣而深深自责：若是早分一点心，关照一下这个孤儿，也不至于由着他外出闯荡社会。一个没有父母，没有文化，没有技能的青年人，只能凭吃苦耐劳去谋取一份工作；为什么不留在家门口呢？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给他安排个稳定些的工作呢？
臧嚣的出走，给毛媛媛和皮越的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两个人都不太快活，却又无法交流，只好静待他归来。
日子过得飞快，终日待在家里，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皮越渐渐慵懒腻烦起来。媛媛常有社交活动，晚上回来很迟，他等得心焦。遂决定去拜访老同学和老朋友们，把友谊的链条一节节串联起来，为了生存，为了忘却烦恼，为了了解现实，为了东山再起，人不能总憋在家里趴窝。
江山没有什么大变化，还是本性难移，先是面露诧异，立刻又惊喜万分，三五分钟时间，七八个“老二”的叫得十分亲切而响亮，把房间里搅和得热情洋溢，让人感动，想那些久已疏远了的老朋友们。
赵文军来了，冯子规来了，四个老朋友团聚，摆上酒菜，头三杯饮尽，暖热肚肠，话匣子打开，相互问候之后，都不管别人怎样，争先报告自己的骄人战绩：
江山自从秦岭淘金全军覆没之后，就此杜绝了发财梦想，一门心思在工厂里上班，勤勤恳恳地干了几年，现在是工程师职称、技术科副科长；下个月单位上要分配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从此告别和父母同居的困窘局面。
冯子规原本是个小小的混凝土班长，凭着吃苦耐劳、顽强拼搏的一股韧劲，现如今已经当上了施工员，能看懂图纸，独立指挥着百十号人马，配备了砼搅拌机和塔式起重机，正在紧张有序地为四个单元的八层住宅楼封顶而忙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