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军在中山路又开了一家川菜酒店，聘请正宗的成都大厨子掌勺，主要佐料都从四川运来，三十张餐桌，天天爆满，引得行人驻足侧目，同行涎水长流。一两个月里，周边又开了三四家川菜馆，霎时间红火热闹了半条街。不过十几天功夫，好吃客们还是往他的酒店里跑，把那几家川菜馆冷落在一旁。赵文军是城关区工商联常务委员，被邀请列席过几次政协会议，早晚会再戴上几顶帽子，成为餐饮服务业的知名人物。
皮越听得清楚明白，真是吃惊不小，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秦岭的一场大水，不仅仅毁灭了无数条壮健鲜活的生命、埋葬了千百万计数的煌煌财富，更是让那些苟全性命的逃生者们捶胸顿足之后，如梦初醒、大彻大悟，从此各干本行，重操旧业，渐渐出人头地了。
我该怎么办？长久地闲待下去当然不是办法，难道四十多岁的人，还可以去做小买卖、开小店铺，大声吆喝、笑脸迎人吗？那真是贻笑大方，如何能拉得下这个脸面？
若按媛媛的意见，再回到国有企业去上班，当个小科员，没事时呆坐闲聊，饱食终日；忙开了被那些大小头头们指挥得团团乱转，不但要忍辱负重，甘作孺子，还得时时察颜观色，琢磨旨意；即便是怀揣大将胸襟，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穷无尽的琐碎杂务，也会让英雄佝偻、从此不得开心颜。再说了，每月那两百多块钱的工资，虽说不愁温饱，可看到那些出入高档场所的大小老板们一个个趾高气昂的，自己如何甘心？
在这四个朋友的小圈子里，皮越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个领袖人物。二十多年来，无论学校或社会上刮起什么风波，他都是先知先觉，顺风转舵，未雨绸缪，大小事件都走在别人前面。今天，面对老朋友们传统而现实的工作和生活方式，皮越真的感到有些底气不足、茫然无措了。认输服软是不可能的，盲目吹牛又不是他的天赋，只好把去广州做电器生意，略发小财，尔后到泰国去考查两个月的故事，讲出来搪塞一下，先蒙住众人口目；心中又觉意犹未尽，对钱的本质和属性大发感慨：“朋友们，没钱的时候，咱们一心想挣钱；挣钱的时候，人会全神贯注，不顾一切，忘了朋友，忘了老婆，忘了还有一个家；整日里进货出货，交钱收钱，忙得云山雾海，晕头转向；待到钱多得压到人吐血，变得六亲不认的时候，有朝一日会突然警醒，才晓得应该好好歇息一下，转换脑筋，休闲肢体，争取回到普通人的心态去生活，重新面对社会。”大伙儿听着真诚亲切，颇有同感，连干两杯酒。
皮越乘兴发挥：“钱和一切商品一样，也是物以稀为贵，钱少了人人珍爱，藏着掖着，赖以生存；钱多了就犯贱，大把扔到银行里，换成一张纸片留着，变成了一组潜伏在记忆里的枯燥数字。”
碰杯，饮酒，皮越继续说：“一个人能花多少钱？多少钱能维持一个人的体面生活？钱在身上，是温暖的，有活力的，给人以力量和信念，走到什么场所也不会心虚腿软。至于钱是谁的，从那里来的，要到那里去，这简直就是个傻子脑袋里的大问题——钱在谁的口袋里，钱就能让谁生活得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安安逸逸、红红火火，让人眼馋，叫人嫉妒，一些人趋前附合，很多人敬而远之。譬如说，我平时出门，口袋里要是少于一千元钱，就会心虚胆怯，挺不起腰，伸不直脖子。”
“胡说八道，老子兜里一分钱不带，照样昂首挺胸，决不含糊。”冯子规多喝了几杯，对皮越的感慨颇不赞同，忍不住驳斥几句。
皮越见有人反对，撩拨道：“嗨，我的冯同志，别不服气，咱俩打一赌：到街上找一个弯腰缩脖子的人，啥话别说，塞给他一千元钱，肯定先吓他一大跳；等咱们走远了，保证他立刻就腰背挺拔，头脑清醒，目光如炬，口齿伶俐，大踏步地前进，决不回头了。”
“废话，平白无故地有人给我塞一千元钱，我也会目光如炬，大踏步前进，永不回头。”江山哈哈大笑，再补充一句：“小踏步慢慢溜达，让人揪住了，到手的钱不就又飞了？”
赵文军见大伙儿兴趣盎然，也来揶揄几句：“钱能让人聪明，也能让人发傻，能让人高雅，也能让人犯贱，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可是钱还会管制腰和脖子，能治疗眼力、通畅口拙，实在是旷世高论，闻所未闻。”
冯子规举杯邀饮，附会道：“其实‘老二’说得很对，你看大街上昂首挺胸的家伙们，有几个口袋里没钱花的？可那些土里刨食的老农民们，哪个不是眼睛向下，死盯着土地？仰脸婆娘们真的很有钱，涂脂抹粉是每天的必修课；如果有卖翅膀的，她们准会飞起来，留在地面上的，就全是低着头讨生活的穷光蛋了。”
赵文军同意“老二”的见解，只要一张存折在身上，就是来一场大地震，山崩地裂，房倒屋塌，也没有什么可惊可怕的，大不了再重新置办生活用品而已。出门带一千元，早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就是带上一万元钱，那也没有什么稀罕。他只是奇怪，凡是真正脚踏实地流血流汗地挣下辛苦钱的人，对钱是充满敬畏的，是万分尊重的，绝不会恶言贬斥、信口胡说；只有手中钞票来路不明的人，才会谈起钱来心虚胆颤，冷嘲热讽地顾左右而言他。他乐意听朋友们无所顾忌地谈钱，想知道自己挣下大把的钱，在朋友们的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他心里有数，只要不是个疯子，没有人会真正讨厌钱。世界上的百万富翁们太多了，也没见那一个轻松爽快地散尽钱财，求取心灵的圣洁和躯体的干净。
皮越看赵文军笑吟吟地不肯开口，料想他还有些什么玄妙高论在心中盘桓，不知在老朋友面前应否公开示人。冯子规饮酒吃菜、插科打诨，绝口不提缺少钱花。看来，最早诞生于建筑行业的百万富翁的队伍已经在向中基层管理人员、掌握实权的干部当中蔓延了。只剩下一个江山，对按月发工资、年底拿奖金的平稳生活，叫苦不迭，牢骚满腹。
时间过得飞快，九四年“五一”快到了，又是一派桃红柳绿的明媚春光。经过半年多的自我调整，皮越已经恢复了平常心态，看守所里的囚禁岁月，犹如梦境一般，早已飘散到悠远的记忆深处；只有被刑警队扣押的十万元钱，隔三差五的会冷不丁地浮上心头，让他思绪烦乱。公民是什么？一个人在专政机器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啥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皮越此时，深有体会。无边的惆怅袭来，他沉默良久，苦苦思索，案子不破，真凶逍遥法外，如何能讨回自己的钱财？
“五一”春游是小家庭的惯例，皮越夫妻兴冲冲地来接儿子，皮鼎却非要带着奶奶一块去玩儿；老人借口身体不适，频频咳嗽，不愿外出，想给一家人单独团圆的机会。皮鼎给奶奶号脉，拿咳嗽药吃，再三声明，奶奶得病了，自己哪也不去，要待在家里陪着奶奶。祖孙之间的感情，因了经年累月的长相厮守，早已远远地超越了与父母的血肉亲情。
皮越很生气，也很无奈，孩子没有错，虽然亲如父子，不能同吃同住，旷日持久地一再分离，导致他们之间产生情感隔阂。当皮越第一次看到皮鼎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向奶奶端着的尿盆里撒尿的时候，他禁不住万分愤怒，狂暴地忍无可忍举手要打——母亲严厉地制止了，她要保护孙子，不让他蒙受半点委屈。
这可怎么办呢？十岁的男孩子，已经是个小小的大人了，居然不肯走几步路去上厕所，这样忽略责任、不计后果地宠惯下去，儿子的前途，就会毁在无微不至的呵护溺爱之中。若不能及时制止，改造恶习，儿子那里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这一辈子，注定是扶不起的阿斗，没有出息了。
可是怎么办呢？责备母亲吗？孙子是她唯一的寄托和希望了，行将入土的人，原本没有什么其他的奢求。望着母亲那满头稀疏的灼灼白发，安详知命的笑容，终生劳作的一双枯手，日见佝偻的衰朽腰身，皮越应该怎样向母亲解说隔代人溺爱晚辈，会毁掉孩子的终生前途这样一个严肃的命题呢？皮越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找不到一个温和委婉的解决方式。皮海生了个女儿，皮鼎是皮家唯一的独苗长孙，我能强行把儿子接回家去住吗？老人怎么办？能丢下她一个人独自生活吗？动员媛媛放弃住房，搬回来同住，也是个解决分居问题的好方法。皮越开口说事，媛媛一口回绝，这不像刚结婚时没地方住，她是个法官，有地位，有钱财，有社交生活，有隐私要与外界隔绝，有多年舒适的独立生活；放弃这一切，去和一老一小掺和在一起，不说凭空会增加家庭劳务，仅孝敬老人和教育子女，收敛自己的举止言行，就让她思而却步。
皮越在恺撒龙大酒店的包厢里备下酒菜，母亲和小妹一家三口都来了，一共七个人围坐。粤式菜肴清淡多汁、保持天然色味，餐前喝汤是一大特色，浓而不腻，初入口似乎寡若椰汁，细品之下方才透出些香鲜爽净、北方人难以细腻品尝的诱人味道来。据说老人和妇女对汤的美味和营养是极为敏感、有特殊喜爱的，乐意见汤即饮，不肯稍候；成年男子们主要是依据酒菜的丰盛程度来考虑何时举勺；童心未泯如皮鼎之流的小儿们，则干脆视自己口渴的急缓来决定是否喝汤；当美国杏仁和干炸腰果摆放在桌子上时，皮鼎和茵茵立刻动手抓吃，汤算是什么呢，在孩子们眼中，杏仁和腰果才是最美味可口的食物。
恺撒龙大酒店的看家名菜“潮州烧鹰鹅”、“冰河墨鱼仔”、“脆皮烤乳猪”、“烧汁茄子”、“清蒸河蟹”、“冰船龙虾”，转眼间摆满了一桌子。七个北方人放眼扫描，只觉得那墨鱼灰白，乳猪暗红，鹰鹅展翅，河蟹舞钳，龙虾枪刺高举，果然是生猛鲜活，叫人垂涎欲滴。
皮鼎和茵茵初见龙虾，目不转睛，看见长辈们面带笑容，就大着胆子伸手，各掰下一只龙虾的长须，在手中把玩，对青色虾肉，却了无兴趣。老人动筷，全家人一起品尝，都连声夸好，赞不绝口。皮越心中有数，北方人喜食香、咸、酸、辣，总之是味道重一些比较适合口味，偶然如此清淡，并不能诱发食欲，便示意服务员拿来调料小碟，为大家佐餐。
很长时间没有举行家庭聚会了，气氛有点沉闷，媛媛在殷勤地招待每一个人。老人很端庄持重，她在想长子的工作和未来的种种变数吗？在想小儿子皮海和外孙女莉莉吗？莉莉的母亲巫媚，也是高挑漂亮，摇曳多姿，是如媛媛一般惹人怜爱的时尚美女，只因婚后陪丈夫在广州经商，一年也难得见面，不讨老人欢心，少受了许多唠叨和挂念。小姑子和她的丈夫陪坐在旁，也是小心翼翼地适度动筷举杯，察颜观色，很得体地吃喝着，也许估算着这一桌酒席的价值多少，为自己收入的微薄而在心里暗中叹息。人都长大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因为工作的不同，收入的差异，每个人心里都发生了许多细微的变化，只有血肉亲情才是永恒不变地联系着每一个人的纽带；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在父母的护翼下共同成长，早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迷蒙旧事，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生活和前程负责。
皮越的心里更是沉痛，在外人和朋友们面前，他可以西装革履，步伐稳健，谈笑风生，只要手中有烟，口袋里有钱，就永远不会泄露出丝毫的落拓和惊慌失措；蒙蔽外人和社会，远比欺瞒内心和家人来得容易。面对这满桌的盛宴，自己没有一文钱的奉献，全家人都在享受着一个女法官的招待或者说是施舍，这让他心中隐隐不安；亲人们是血脉相连，心理相通的，沉闷的气氛恰当地证明了这一颠扑不破的亲情传统。只有皮鼎和茵茵童心顽劣，尚不知体会长辈们微妙的心理差异。小姑已经几次暗示茵茵老实一点，不要太过顽皮戏耍，小孩儿们又哪里能参透大人们的良苦用心呢？
平静悠闲、怡然自得的漫长岁月开始了，皮越喜欢黎明即起，早早出门和媛媛一起去云峰酒店喝早茶，惬意那种香茗在手，几碟酥软的点心相伴，与妻子相视一笑，美食款款入口的时尚感觉；媛媛也乐意有老公陪伴身边，一块儿享用这种南国早点的悠闲方式，这能让她回忆起广州的早晨和傍晚，那种在空中来去飞翔的梦幻感觉；每次带一只饼干盒子，装着一份实实在在的、相当于三五年工资的馈赠，让她心满意足，舒心惬意。让老公尽情享受人生，她有能力长期供养下去，也许内心的歉疚会渐渐平静下来；只是频繁的社交生活，休息不足，害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哈欠连连，不甚雅观。
目送媛媛走进法院的大门，皮越会顺着平坦宽阔的人行道，缓缓地逛回家，沏一杯香浓的咖啡，打开电视机，放小音量，手里捧着一本书，随意浏览，时时关注着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画面在屏幕上出现。多么安逸，何等舒适，自由自在，彻底的衣食无忧。他看一眼挂钟，再过半个小时，电话铃声响起来，媛媛那甜美滋润的声音就会提出建议，皮越慵懒地应答着，或是出去买点什么，或者去附近的餐厅里点几样精美的小菜；一日三餐，两顿不在家中点火，是夫妻共同敲定的原则，谁也不想多揽一份家务在身上，厨房里因此也卫生清净，他们也少了许多烟熏火燎的煎熬。只有晚餐是不确定的，市场经济的热潮，似乎在法官们身上体现得更加直接而充分：周一到周六，毛媛媛左推右挡，时时婉言相拒，饭局和酒席还是如影随形一般的牢牢锁定了她，让她讪笑着苦无分身之术；而隔三差五的歌厅舞会，许多头面人物的指名邀请，犹如军令下达，逼迫她只能笑脸相从，不敢有半点违抗——高挑漂亮的女法官那非常专业的曼妙舞姿，早已幻化成附加在许多头面人物身边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没有毛媛媛陪伴在身边，大人物们就会若有所失，心不在焉，或是翩翩来迟，或是中途退场，让那些怀有各种目的的主办者们大失所望，顿足叹息。
毛媛媛当然心中清楚自己在许多场面人物们心中的位置，去哪里赴宴和怎样婉拒邀请，是她日常工作生活中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一步走错，很可能会失去几个重要的朋友；一招暧昧，也许就会羞恼了某一位重量级的、声名显赫的实权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