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媛媛何等精明练达,她早已在心中划定了三条界线:第一条线是以车副省长为首的省市厅局的领军人物,但奉指示,满口应承,按时到达,尽兴而归;只是切记装束齐整,不施粉黛,言笑有度,行为得体,力保端庄娴淑,练达精明,循规蹈矩,适度前卫的恒定形象;在某些特定场合,万不得已时她也会因势利导,曲意承顺,不会为了拒绝欢娱,毁掉后半生的前途。第二条线是日常工作中前后左右的平级同僚或相关单位的头头脑脑们,每月一两次的聚会,可以互通情报;平时有事互助,遇难出手相帮,大家都处在相同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下,谁也离不开谁,谁也没必要得罪谁。第三条线上是些老同学,老朋友,国企、私企、个体户中的佼佼者们,媛媛也很乐意和他们保持来往,方便了解社会上新近发生的各种变化,听小道传说,品政治笑话,掌握改革开放经济大潮中的先锋人物们的心理活动和行动轨迹;其中深含了两层用意,一个是从金城的市场运作形态来分析肖润田、毛玉成、皮海们生意的顺逆,估算他们积累财富的速度和份额;另一个用心是评估皮越今后的工作去向,究竟是放在国企还是私企,哪里更适合他下一步的发展。她心里早已明白,自己的丈夫事实上是从此一蹶不振了,很难东山再起,给他安置一个消磨时间,打发无聊,应付差事的岗位,是件需要尽快确定下来的事——哪个四十多岁、身体强壮的知识分子,会依靠老婆的收入来吃喝玩乐,消磨掉宝贵的后半生呢?皮越不是个目光短浅、安分守己、随顺命运的人,他早晚还会一跃而起,去抗争,去运作,去施展抱负,去显示自己积蓄已久的才能。
一次,两次,八次,十次,电话铃响,媛媛款款抱歉,晚上有活动,不能回来吃饭。罢了!皮越放下电话,叹口气:不回来吃饭,有安排,那好吧,我等着。他一卷在手,或坐或躺,逐章披阅,累了闭眼歇息,饿了上街吃饭;尔后四处溜达,但见灯火明亮、霓虹闪烁之处,便信马由疆,随意闲走;逢到小姐拦路,敷衍几句,摆脱了再行;有时心绪闷烦,见着姿色可人、年青活泼的,就随着去舞厅落座,点些饮料瓜子一类助兴;音乐奏响,和小姐们勾肩搭背,有心没肺地在舞池里慢三快四,进进退退,旋旋转转;但逢灯黑,便合二为一,摸摸索索,胡言乱语一番;尽兴了,付三五十元小费,扭头作别。回到家中,还是开电视、捧书本,倚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待到夜色深沉,必有汽车笛声入耳,片刻后门锁响动,媛媛闪身而进,温言软语,善加抚慰,草草洗浴,双双歇息;皮越此时,揽娇妻在怀,依稀嗅到她带回来的烟味酒气和男人们的臭汗。他信任自己的妻子,不想轻易去怀疑什么,只是媛媛繁忙的日常工作和社交生活,映照出他的无所事事和百无聊赖,实在是太让他颜面无光了。堂堂七尺男儿,头脑清醒,身体健康,不去工作挣钱,养家糊口,反倒躲在老婆的石榴裙下,瞻仰鼻息,实在是丢人现眼;若是让同学、朋友、同事们知道了真相,自己就是投入黄河自尽,漂尸万里,还会有人遥指笑骂不休。
可是,干点什么好呢?难道我皮越会长期这样虚掷光阴、不思进取、浪荡时日吗?皮越此时,活像一只在扑杀猎物时跌下山崖的巨兽,蹲卧在隐蔽的洞穴中,舔着伤口,等待身体恢复强壮。他表面上悠然自得地四处闲逛,内心里却密切关注着瞬息万变的市场行情,只待抓住机遇,舍命拼搏一番。
老师家中,永远是茶香浓郁,香烟弥漫,高朋满座。三教九流,中有不少官场商界的成功人士。皮越去旁坐了几回,颇有情趣,脚下不觉殷勤,时时要去陪客。每当人们纵议国策,谈论改革开放的远景,抒发目前局势的困惑,或是和美欧发达国家横向比较、痛陈忧国忧民之心时,皮越同感在胸,忍不住参与议论,有时言词激昂,情绪冲动,言笑不苟、话语滔滔;唯有在工商界老板们谈论成功的聚财经验时,他会微眯两眼,紧闭双唇,静心听讲,压抑着心中的冲动,时时报以微笑,适当附和,不忘向众人雨点般抛撒香烟,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老师家居宽敞,经济丰裕,时留来客住宿,几乎是顿顿饭有人陪吃。但凡话题骤起,群情昂扬,或是一人娓娓而谈,或是聚众辩驳争议,他便烟在手,茶在口,面露微笑,端坐静听,调度众人情绪,压抑过激非论,尽教众人参与,不使生疏者孤单,总之要调控得气氛活跃,各自尽得其乐。
老师对皮越开口必称“二先生”,一来谦逊自己,二来可为“老二”抬升档次;更兼“二先生”此时是西装革履,腰背挺拔,习武时手脚还算利落,开口后滔滔不绝;平时常给老师家里提烟拎酒,以助谈兴;亦有命小弟子们去市场上,扛整只羊来给大家佐餐的慷慨壮举。这等豪爽人物,又是老师早年学生,众人谁不敬他三分,高看两眼?自此以后,不拘是家中小坐,桌上同吃,还是马路上撞见,舞厅里邂逅,人们必抢先高叫“二先生”,寒暄敬意;皮越也是但逢熟人,握手言欢,递烟问候,温文尔雅。数月下来,在金城上流社会中赢得一片赞叹之声,几乎是人尽皆知了。
皮越受到这等礼遇,在大庭广众之下,觉得“二先生”这个称呼,比那“老二”、“老二”的吼叫,不知要强出几千倍来。少年时代无知,不懂卫护自己声誉,被一般同学恶少们,胡乱喊叫竟然三十年不能正名。如今承蒙老师恩泽,为我带头正名,荡涤晦气,今后再有人胆敢乱喊“老二”,我定然怒目相视,恶言告诫,务不使再胡乱喊叫;必要时,诉诸武力,也在所不惜。
为防不测,他专程带江山去老师家中作客,半夜归来,不等皮越开口挑明,江山受了众人熏染,竟开口笑道:“‘老二’,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个好去处,能开心解闷,消磨时光,可以听到许多社会奇闻、各行各业趣事,这可比去茶馆听戏带劲多了。”
皮越听江山如此讲话,“呸”的一声笑骂道:“亏你说得出来,好歹你也是个大学生,知道‘座上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吗?你看老师家中来客,哪个不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呢?你今后敢再叫‘老二’,看我一拳打歪了你的嘴。”
“‘二先生’,手下留情,小弟知错了,今日便改;明天去告知各位同学朋友、左邻右舍,正式提升‘老二’为‘二先生’;谁敢再叫‘老二’,我等必联手共诛之,联嘴共讨之,为你荡尽乾坤,扫清寰宇,恭迎‘二先生’横行天下,独步金城。”
皮越听江山如此肆意调侃,幽默风趣,深感怪异,问他何时也晓得这些言语幽默,懂得风流待人。
江山正色回敬:“‘二先生’,别只顾忙自己的了,你也分点心多瞧朋友们几眼,现如今我已经是厂里的副总工程师了,正等着你这位‘二先生’来我家中表示祝贺呢。”
江山自我表白,正暗合“二先生”在老师家中的所见所闻:当前正是各地选拔知识分子到领导岗位上,大量替换那些工农兵干部的时刻;许多平时牢骚满腹,怪话迭出的中年人,一个个笑容满面,告知老师升迁状况;老师也曾戏称家里突然变成十里长亭,戴着乌纱帽来辞行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常在举杯对饮时高声笑诫:“为官莫害民,牢记仰望权杖时的平民心态,别忘了断头台上,逐月杀人,判官恶鬼,时刻索命,阴阳两地,各有法度,切记切记。”众人听了,嬉笑声中,常能体会到背后冷气嗖嗖,阴风阵阵,心中多了几分忌讳。
皮越看江山等一帮同学朋友们都齐齐改变口风,见面直呼“二先生”,心中窃喜。乃如法炮制,再把大学校友们,引几个去老师家中熏陶,果然大见奇效,一个个耳闻口传,心领神会,齐刷刷改过旧日恶习,都以“二先生”取代他往日名讳。一年两载过去,“二先生”几乎取代了皮越的真名实姓,“二先生”的光辉扫尽了笼罩在头上三十年的阴霾晦气;“二先生”的西装革履、仪表风采,昭示着他率先致富,衣食无忧,是成功人士中的领军表率。多少熟人们向他投以羡慕的目光,让他心中得意非凡,益发的脚步轻松,面相端庄了。
毛媛媛对桀骜不驯的老公突然变成了温文尔雅、安于现状、不求进取、贪图享受的“二先生”,深表诧异,不相信他会一直这样下去;但她又盼望着他这样生活下去,她需要一个平稳安定的家,害怕他性情从事,再弄出些让她啼笑皆非、手足无措的怪事来。她是个法官,需要稳定和秩序,还有事实和真相。
毛媛媛年近四十,保养得很好,仍然摇曳多姿,青春靓丽。马路上的高频度回头率,让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每次飞赴广州,迎宾小姐们的谦恭奉迎和肖润田那渴慕惊艳的神情,给了她心灵上无尽的满足和骄傲。肖润田的恒久追捧,殷勤而得体,极大地滋润了她那益发膨胀起来的虚荣心;大都市的奢华消费,吊起了她难以抑制的享受欲望,她需要用最时髦的服装打扮自己,保持个人魅力。这一切,靠自己的工资收入行吗?靠“二先生”的散漫逍遥行吗?没有肖润田慷慨解囊,无私奉献,大把挥洒钞票,怎么能维持自己和老公优雅而富足的生活呢?人是社会动物,有情感,有需求,有贪欲,有廉耻,每个月秘密地飞赴广州一两次,并没有影响稳定的家庭生活,夫妻相安,就是最好的佐证。毛媛媛有自知之明,常常对镜端详,顾影自怜,一旦人老珠黄,肖润田移情别恋,她就会义无反顾地斩断情缘,视广州为禁地,忠诚地围绕在“二先生”的身边,死心塌地地度过晚年。
某日皮越与老师对饮,渐渐醉意笼罩,倍感轻松愉悦,生出些要直抒胸臆的愿望。老师会意,举杯邀饮:“‘二先生’,转眼两年有余,我看你的日子过得不错,红红火火,可别温柔乡里好梦多,忘了后半生还有坎坷。”
“二先生”沉吟片刻,恭敬作答:“老师,多谢你给我介绍的这个如花美眷,我现在一时苦无伸展发达的门路,只好暂且依赖媛媛,虚度时日,留待日后报答。”
“‘二先生’,你既知如花美眷有许多好处,也会看到花前蜂绕蝶飞,你应勤加护佑,刻意防范,不要熬到花瓣纷飞,娇蕊零落时,悔恨护花无方。”
“老师,毛媛媛虽然美艳,光阴却不肯饶人,你看那年轻姑娘们若雨后春笋,竞相涌现,哪个不是青翠欲滴,勾人眼目?媛媛总归是个女子,要依赖男人安身,我不用约束,便是冷眼旁观,也教她三分心悬在脑门上,小心在意做人!今日我虽困顿,到底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她一个女流之辈,难道怕她飞去天上不成?”
师娘进来加菜添茶,仍然头饰精美,衣装亮丽,笑容动人,身段婀娜。皮越看了,转向老师言笑:“老师,你看师娘,四十多岁了,还能让我辈目眩神迷,心旌摇动;你也要在百忙之中不忘回首,分心照看;稍有闪失,学生脸上也丢光彩。”
“二先生”话里略有调侃,老师并不挑剔,顺路借题发挥:“演艺圈里谋生的花魁,哪里有司法干警磐石般稳健根基?我是万事皆有定力,只是放心不下这个俊俏女人。‘二先生’,把你看待女人的城府匀给我十分之一,气定神闲之余,我必能笔下飞花,史海钩沉,集成学术长卷,慰我平生饱学夙愿。”说罢,长叹一声,痛饮杯中酒。
“二先生”听得话中似有藏掖,正要委婉探问,沙格子却掀门而进,高声向老师问好,又去“二先生”脑门上作秀,“啪”的一声,亲吻得多么响亮;身后一个青年人,把一箱子卢州特曲、两只烧鸡放下,转身告辞。
两个“老二”多年未见,自然亲热一番,互问音讯,再撕扯烧鸡,堆在一只大盘子里,师生三人,继续喝酒聊天。
沙格子长年在建筑行业上摸爬滚打,钻营谋利,已经积聚起一份百万资产,组建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能够独自完成些住宅楼一类的小项目了。此时雄心勃勃,置房产,买汽车,娶美貌妻子,养龙凤胎儿女,正在得意非凡之时。如今见了当年的皮副经理,三杯酒下肚,忍不住把自己夸耀一番,又与老师相邀,由自己做东家,寻个高雅场所,大家都带了夫人,暗中比试一下容貌风姿,若是自己落败,保证休妻另娶,务必要占金城花魁。
这种穷人暴发之后富极无聊、荒诞不经的念头,唯有沙格子一流才能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公开表白。“二先生”愉悦非常:沙格子呀沙格子,你便是再聚亿万钱财,还是黄河里洗不白的一个混混儿,永远也登不上大雅之堂。
老师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双筷子敲击在沙格子头上,口中尽情揶揄:“我们的夫人,只不过是些良家妇女,靠工资生活,围着老公盘桓,有什么姿色可以与媲美?你带上尊夫人,去时装发布会上比试,或是去夜总会里和那些小姐们较劲,那才能艳压群芳,美惊四座,心意满足,过一把瘾就死呢!”
沙格子听不出话中猫腻,还要刻意纠缠,手机震动,原来是工地上有紧急事件,他一跃而起,匆匆离去。
毛媛媛经手处理一件金城建筑公司的经济案件,涉及工程拖欠款七百多万元。朱经理为了早日追回债款,经修主任提醒,遂亲自去法院拜访毛法官,谁知一见之下,攀谈几句,顿生倾慕之心,当时无可表示,便许下宏愿,欢迎皮越回单位上班,提拔科级干部,尽快解决住房。
毛媛媛粉面含威,不动声色,绝无应诺,只循着公家礼数,叫书记员倒茶让座,寒暄片刻,询问几句案情,将朱经理和修主任送出门外。
晚饭后夫妻对坐,媛媛问他悠闲了几年,可否想谋件事儿消磨时间?“二先生”立刻心中警觉,顺着话儿迎合,媛媛就把朱经理的承诺缓缓说出来,规劝他就此台阶,回到国企去上班,一两年之后,再调换单位,安分守己地工作下去,保障住一份退休金,晚年便无后患。
朱经理的承诺,不能说不是个巨大的让步,自己若顺势重回公司上班,全民所有制的干部身份亦可恢复,不能说是件坏事儿。只是自己一怒之下,跳海经商,闯荡多年,早已养成了个人当家做主,四处单打独斗的习性,现在又显露的是一派成功人士的身份和架势,骤然重回单位上班,端公家的饭碗,如何能收束住张狂本性,低三下四地唯唯诺诺,让一些老同事们笑话,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二先生”在看守所关押时,有大块的时间容他闭目反省,其中总结的重要教训便是今后要“多做少说”,隐瞒自己的意图,以免被人掌握,受挫时又成为他人笑柄。此时媛媛打通门路,要说服自己回到原单位工作,他不能再含糊应付,无动于衷;便点燃一支烟,吞吞吐吐,把自己这几年来,表面是优游社会、闲云野鹤一般生活,暗中却一直考察项目,积聚精神,时刻准备东山再起,务必成就一番事业的隐秘行径和昂扬心态,向媛媛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