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聊到兴头上,陈小摇也会像一个开了酒戒荤戒的和尚,不太忌口了。陈小摇问,你家的马群,怎么这么爱你呀?马群爱吴敏,全六栋的女人都知道,都眼红,都想知道为什么。就说小瞿,六栋的男人,结了婚的也罢,没结婚的也罢,谁见了她不是笑嘻嘻的,设法搭讪几句风言风语——也不都是生了什么念头,不过男人对漂亮女人巴结惯了。只有马群,真把她当邻居待,过道里狭路相遇了,点点头,或笑一笑,总是客客气气的。男女之间的关系,最是不能客气的,一客气,就远了,就生分了,就表明这个男人对你这个女人没那方面的意思。这时你即便再有万般风情,也要统统收起,不然,让人看轻了。就因为这个,小瞿见了吴敏,总有些气短——没奈何呀!就算她在六栋是集三千宠爱,可面对了吴敏,她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不光是小瞿,全六栋的女人其实都是有些不甘的,都想追根究底。但这时的吴敏倒又不二百五了,陡然间会变得像狐狸一样狡猾,虚晃一枪说,我给他喝迷魂汤呀!
这自然不是陈小摇想要的答案。按吴敏自己的理论,每个人每件事都是有两面性的。正经的背后是不正经,干净的背后是龌龊,那幸福的背后呢,就应该是不幸福。陈小摇之所以这样问其实是想听吴敏的难言之隐的——比如马群根本不爱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比如马群在财大有一个情人,那些不回来的日子就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比如马群的身体有毛病。这样说不是更正常更可信吗?什么事情都是要有根据的,一个女人莫明其妙的幸福自然让人觉得可疑,并且在感情上伤害了其他的女人。
可吴敏从不说马群的不好,只说他对她如何缠绵,说他对她家人如何慷慨,甚至说到了他们下辈子还要做夫妻。吴敏说这些话题的时候,陈小摇是从不插嘴的,只是笑着听。陈小摇是从来不和吴敏说朱乐耕的,因为不好说——说朱乐耕好吧,陈小摇不愿意,要知道朱乐耕是吴敏介绍的;说朱乐耕不好吧,陈小摇也不愿意,因为朱乐耕现在是她陈小摇的丈夫。陈小摇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多心的人,凡事要三思而后言的。再说,朱乐耕和马群怎么能放在一起说呢?丈夫就如女人的首饰,原不好放在一起比的,一个女人带了钻石,另一个带金银的呢,就要偷偷地掩起来,这是女人的脸面,需要仔细惜护的。所谓沉鱼落雁,所谓闭月羞花,说的都是这个意思。
倘若不是朱乐耕破格评了教授,陈小摇和吴敏的朋友或许就那么做了下去。尽管吴敏喜欢蹭饭,尽管吴敏有一个英俊的老公,但这些都没有破了陈小摇的交友原则,而且吴敏也有吴敏的好不是——吴敏的交友广呀,医务所的,总务处的,财务处的,全师大似乎没有一个人是吴敏不认识的。陈小摇的皮肤不好,一到夏天,就总要去医务所开药,如果陈小摇自己去,就只能开些用小白纸袋装的一粒一粒的药片,或者皮炎平、绿叶膏之类的廉价药,如果和吴敏一起去呢,就能开到皮康王,甚至还可以开些红花油、阿莫西林等家庭常备药;甚至去总务处找人换块窗户玻璃,只要和吴敏一起去,师傅也比平日爽快多了,说来就来,不像以前那样推三阻四的。还有吴敏的饶舌,陈小摇心里其实也是喜欢的,反正饶来饶去的也是别人的是非,于她陈小摇又没什么妨碍?不仅没有妨碍,而且陈小摇心里还是有几分喜欢的——既大快朵颐了别人的秘密,又没有伤及自己的修养,何乐而不为?
可其貌不扬其才不张的朱乐耕竟然当上了教授,这是六栋的人谁也没想到的。吴敏也没想到,激动中的吴敏在水房大声对陈小摇说,还是你家朱乐耕搞食品专业好哇,弄个南瓜来炒炒南瓜干,弄几条苦瓜来捣捣苦瓜凉茶,就算做了课题了,成果就在省里获奖了。可我家马群,学什么鬼数学专业,折腾半天,别说获奖,别说教授,就连想在核心刊物上发篇论文评个副教授都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最后那句李白的诗,吴敏是用戏腔唱的,唱得字正腔圆,拖音袅袅。陈小摇知道吴敏唱的意思,不就是想表明她是在开玩笑吗?不就是要用这说说唱唱的形式遮了她对朱乐耕的嘲讽吗?陈小摇是搞中文的,对语言敏感得很,还不明白这里里外外的意思?但明白了的陈小摇也假装没明白,任了吴敏说,也任了水房里其他人意味深长地笑,只低头洗自己的菊花菜。菊花菜一小棵一小棵的,难洗得很,细细的菜梗里面藏有许多黑泥。想着它长在菜地里时可能被尿浇过被粪便浇过,陈小摇就不敢有半点马虎。她要把它仔细洗净了,晚饭时好给朱乐耕做一锅菊花泥鳅汤。
两个女人的交情自那之后便有些微妙了,微妙主要体现在陈小摇对吴敏的态度上。陈小摇向来是个有点被动的人,无论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都要别人主动来约她的,去洗头店也好,去超市也好,别人来邀了,行,就一起去,没来邀呢,似乎也不打紧,就等一等,有时碰上不能等的事情,就单枪匹马自己去了。这是陈小摇做人的风格,这样的做人风格表面看来似乎是极其被动的,但其实呢,被动里却含有主动的意思,因为选择权完全在陈小摇这一边,去也可,不去也可。若在以前,吴敏只要来约了,陈小摇可以说是召之即去的——她是一个习惯配合别人的人,性格像水一样随和,遇圆则圆,遇方则方,可现在,因为对吴敏心生了嫌隙,就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了。吴敏来约陈小摇去师大西门口的菜市场买水果,陈小摇迟疑半天,说,去也行,只是明天的课我还没备呢,要不等我备好了,我们再去?下一次,吴敏又来约陈小摇去逛服装街,陈小摇说,好哇,只是你要等一下,我灶上的排骨汤还没炖好呢。差不多每次都这样,既不拒绝,也不爽快地答应,就像南方二四八月的天,晴也不是痛快彻底的晴,雨也不是干净利落的雨,阴阴晦晦的,让人不舒服。
可吴敏却不像小瞿,她一点也不受陈小摇节奏的影响,依然有事没事地往陈小摇这边跑,该蹭饭时蹭饭,该说笑时说笑,吴敏这种坦荡荡的样子甚至让陈小摇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是我理解错了,她在水房里大声大气说的那番话,原是没有恶意的?或许自己又犯了职业病,一首诗也好,几句话也好,总喜欢进行文本分析,非要分析出其话里话,意里意,才罢休,仿佛不那样曲折几次,就不算真弄懂了。但吴敏在水房里的话呢,或许根本没那么复杂,人家只是体育老师,说搞食品专业好,有可能就真是说搞食品专业好,并没有嘲笑朱乐耕投机取巧不学无术的意思。这么一转念,陈小摇又觉得自己那样冷淡吴敏有些过分了。毕竟两人还是朋友,犯不着为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就暗动干戈。
可还没等陈小摇的干戈化成玉帛,吴敏就又捅了她一下。
起因是学校的期末教学津贴。往年师大几乎是吃大锅饭,教授也好,讲师也好,差别只体现在他们的微薄的工资上,至于教学津贴,老师们都差不多,纵然因为课时不同而有些区别,那区别也不大,横竖不过是几百块钱千把块钱的事。可今年却不同,师大来了个新校长,新校长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又年轻,所以胆子大,不怕得罪人。他在师大干的第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改变津贴的分配方案,从前不是平均主义吗?可现在,学校下了个文件,这个学期的津贴不仅按职称的高低拿,还要按课题和论文的多少拿,有人可以拿几万块,有人呢,只能拿几百块甚至干脆一块银毫子也拿不着。这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呀!陈小摇家的朱乐耕这次算是赶上了,评上教授还没几个月呢,可因为有课题有在国外期刊上发的论文,一转眼,就从彻底的无产阶级变成让人眼馋的有产阶级了。
吴敏就是这时候告诉陈小摇关于朱乐耕的从前的。那天陈小摇正在宿舍忙着改卷子,期末了,好几个班的卷子都要在这几天赶着改出来。吴敏来了,同来的还有住在三楼的小白和王学愚,他们都是体育老师,是吴敏的同事,学校里真正的逍遥派,既不用监考也不用改卷子的,每到期末,只要课一停,他们基本上就可以游手好闲了。吴敏一进来就叫嚷着说,打牌,打牌,三缺一呢!陈小摇本来是不想打的,她要改卷子,而且她也不像吴敏那么喜欢打扑克——陈小摇本来就是个欲念淡薄的人,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百般迷恋欲罢不能的。有时无事,让她上,她也就笑笑上了,可只要一来了角,她就自动让位,从来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大呼小叫,为一手好牌而激动得满脸通红。电视连续剧偶尔也看的,可那也是可看可不看,没事时就看两集,如果赶上第二天有课,或被其他事缠住了,就停两天,有什么呀?不像吴敏,错过了一集半集都痛不欲生似的。可不想打归不想打,陈小摇还是收起了卷子,坐到桌边和他们一起开始玩扑克牌。她是个好说话的人,向来不忍扫人兴致的。牌桌上的吴敏嘴也闲不住,一边打着牌,一边还要和大家说些不咸不淡的碎话。起初是说六栋103号余斌家的事,余斌也是中文系的老师,尖嘴猴腮的,却有本事娶了个雪肤花颜的妻子。结果呢,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娶妻容易养妻难呀!哪个美人不挥霍呢?小白接口说,是呀,从前的余斌多文化呀,在外面那是满口唐诗宋词之乎者也的,可现在呢,算是彻底随落了,一张口就是排骨多少钱一斤香蕉多少钱一斤,听说他在课堂上,讲《诗经》都忍不住扯到铜钱上,简直变成了个老妈子,比我们体育老师都不如。吴敏说,那是,所以说呢,一个男人他选择了什么样的妻子他就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女人也一样。你认识外语系的赵燕吗?吴敏转脸问陈小摇。赵燕?赵燕是谁呢?陈小摇不认识。就是那个一年四季都像个寡妇似的喜欢穿黑颜色衣服绰号叫“赵飞燕”的。经吴敏这么一形容,陈小摇就知道她说的赵燕是谁了——都在师大进进出出,其实都是见过的,所谓不认识,只是说不出人家的姓名而已。但直到这时,陈小摇还没有察觉吴敏说余斌说赵燕的险恶用心,她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闲话,再说,她的心思还在牌上。陈小摇的牌技是很一般的,不像吴敏,打牌时简直和赤壁之战的周郎一样——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说笑间,曹操的樯橹就灰飞烟灭。陈小摇还远没到这个境界,她是非要聚精会神亦步亦趋的,不然的话,就会出错牌落对家埋怨。吴敏就是这个时候出手的,吴敏说,赵燕真是有眼无珠,想当年,你家朱乐耕那样使劲追她,又是请吃饭,又是送水果,缠了她几个月,她倒好,瞧不上,生死要嫁给保卫处的大杨。大杨什么东西?地保,半文盲,现在动不动就能给赵燕一大嘴巴子。不只赵燕,那时四栋的花姑娘们怕有一半是你家朱乐耕猛打猛追过的,可她们全都瞎了眼,不肯嫁给朱乐耕。不然的话,恐怕现在朱教授的夫人还不是你呢,小摇。
一时陈小摇天旋地转。是什么东西撞了她一下呢?仿佛也是一只大蝴蝶,之前她正幸福地栖息在一杆芦苇上,天是明媚的,风是徐徐的,世界是太平无事的,似乎没有任何危险的征兆,这使得一向警惕的她也麻痹大意了,可谁能想到呢?一麻痹,阴险的袭击就来了。陈小摇猝不及防,脑袋都被撞晕了,差点摔到泥地里去,好在陈小摇平日里勤于锻炼,身手敏捷,慌乱间还是用双腿夹紧了摇摇摆摆的芦苇秆。
这一次陈小摇算是彻底看透了吴敏——从前自己真是小看她了,以为她嬉笑怒骂,没有心机,其实呢,人家是大隐隐于市,借青天白日,暄暄市声,隐她刀光剑影,她绝对是高手,是一只大蝴蝶,只是这只大蝴蝶成了精,修炼成了人形。难怪她能迷惑马群,也差点瞒过了陈小摇。她哪是在夸朱乐耕的锦绣前程和陈小摇的慧眼识货,哪是在追忆往事时因余斌或赵燕的婚姻而感慨人生,不是,都不是,那些都是表面的幌子,是用来迷惑陈小摇的,她真实的用心是要糟践朱乐耕,糟践朱乐耕也就是糟践陈小摇。可为什么要糟践陈小摇呢?表面似乎是没有道理的,陈小摇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从不主动招谁惹谁,而且好歹也是你吴敏的朋友,你平白无故地去糟践人家做什么呢?但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怨恨要讲什么道理呢?一个女人过分妩媚了,或者过分被男人溺爱了,或者正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只要占了其中的一条,就足以让另外的女人牙痒。再说,朱乐耕本来是块黑不溜秋的石头,曾经滚到了多少女人的脚下,谁都有机会捡起它的——或许那块石头,最初就是滚到吴敏脚下的,他们是老乡,是最有共同语言的,也是最有可能成为恋人的,可从前的吴敏不是没弯腰捡么?不仅没捡,之后还对他飞起了一脚,把它踢到了陈小摇的身边。可谁能想到呢,这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剖开来,竟是价值连城的卞氏玉!
这还不够吴敏暗伤你陈小摇么?
受了伤的陈小摇把袖子一甩,掩住了伤口笑着说,真想不到,我们家朱乐耕,当年那么骁勇。口气里表情里竟有几分赞许的意思,几分炫耀的意思。好像朱乐耕过去追女人而不得的历史是光荣而不是羞耻,好像朱乐耕是沙场战罢凯旋归来的将军——而她陈小摇现在是戴着凤冠霞帔的将军夫人,仪态万千,雍容大度,站在高台上睥睨着朱乐耕曾经的红颜。要说陈小摇这样的反应着实是有些奇怪的,有些南辕北辙的,可这就是陈小摇一贯的风格,她向来是以不出手为出手、不反击为反击的,是以笑代骂的,是四两拨千斤的——你吴敏一剑刺来不就是要我陈小摇哎呀一声哐啷倒地吗?我偏不!我不但不倒,我还笑靥如花,我装作不知你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