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A城的各个写字楼，办公室里流传的尽是些轻松玩笑的故事，诸如某某男区长与某某女区委书记因长期摩摩擦擦、触触碰碰日久生情，不再满足于下班时间在办公室里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决定到郊外去浪漫一回，找点情调，结果在麦地里被农民们揪住，曰：“我们是区长。”农民啪啪啪就是几耳光：“你还敢冒充区长！”然后扭送公安局。结果公安同志正在昏睡，醒来赫赫然发现区长书记大人双双驾到。还有诸如：某公司老总考核其公关部经理，出一谜语，猜一物，谜语曰：“能洗不能晒，是肉不能吃，中用不中看。”公关部经理乃一年方妙龄的小姐，思索片刻，突然脸一红，笑着说：“我猜出来了，但不好说，你回去问自家太太。”
而在夜总会，歌舞厅的陪舞小姐们中间则正流传着一个大老板的传奇故事。据说此老板出手大方，性欲旺盛，每日要找三四个小姐，做爱时一言不发，埋头苦干。但手脚利落，十多二十分钟打发一个。很多小姐都有幸与他会见，但决无第二次，小姐们纷纷猜测此人是不是变态，但据说此老板极文雅，从无粗鲁之举抑或虐待倾向，只是见面即干，干完即走。随着渲染，随着夸张，这个老板在A城的陪舞小姐们中成了传奇人物，神秘而奇特。
此时，这个传说中的章老板正坐在A城机场咖啡厅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前，从这里可以看到机场内的动静，他正在等着归来度假的独生女儿玲玲。
章老板看上去是一个讲究分寸的男子，风度潇洒，举止从容。这个前政府官员自从发现妻子的偷情事件后，觉得无脸在政府大楼里呆下去，便辞职下海。凭着几次幸运的机会，在房地产上发了一笔，成了A城数一数二的大老板。但章老板是一个对钱财从来没有什么概念的人，他的财产一直在不断地迅速增长，他却从没有感觉，只是增加了一个愈来愈强烈的嗜好：疯狂地追逐着各种各样的女人，但又从不陷入情网。有一次，他终于被一个才二十二岁的女孩子茜打动了。他极为信任茜，让她随意出入自己的房间，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买一切她喜欢的商品。章老板爱得如此之深，甚至考虑是否还再结一次婚，然而就在此时，茜突然不辞而别，带走了三十万元现金。据说她跟着一位画家去法国了，她不爱千万钱财，却迷信艺术可以使她获得平衡、永恒。章老板接连几天坐在房间里不吃不睡，万贯家产又有何用，还买不来一颗美人的心。章老板从此看淡了钱财，也看轻了女人，一天一个，发展到后来一天几个。他不分时间地点只要一想起女人就立刻亢奋，就指示手下到处去搜寻，从歌舞厅夜总会发廊乃至大街上，他一个一个地要，他都记不清自己要过多少女人，他完全失去了感觉，只是机械地做爱。他有心脏病，但他如此奋不顾身地不顾一切地做爱，令人担心他总有一天会瘫倒在女人肚皮上。章老板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是他的女儿玲玲，只有想起玲玲，他才会像一个人一样有点感情，胸中涌起一股柔情，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一样怜爱地看着女儿的照片。玲玲是他的全部生命维系，玲玲从小就由父亲带大，与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在外面寻欢作乐的时候，玲玲用嫌恶的眼光去注视这一切。章老板和妻子离异时，玲玲坚决站在父亲一边，还痛斥了母亲一番。在章老板最艰难的时候，是女儿用欢声笑语支撑了他的全部精神与信念。后来女儿长大了，去特区读书，一读就是三年。在这三年里，章老板失去了寄托，每天把自己关在那幢别墅里，为驱赶寂寞，不分昼夜地不断地寻找女人。
但只要玲玲回来度假，章老板就立刻恢复了好父亲的形象，放下一切工作，避开任何女人，陪女儿去打高尔夫球，去海边冲浪，去郊外野炊，章老板会感到过去的那个情欲旺盛者并非自己。但只要女儿一走，他又会旧病复发，丧心病狂地蹂躏着一切可以搞到手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们。
一架波音747飞机缓缓降落，章老板立刻起身下楼去机场出口，两位保镖模样的西装革履者紧随其后。
“爸爸”，一身素白衣裙的玲玲扑了过来，两位保镖赶紧接过老板女儿的皮箱，章老板笑吟吟地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一辆林肯牌轿车疾驶远离了机场。
4
A城的皇后夜总会一直发生过不少传为新闻的事件。一次，一位政府官员，听说自己即将升迁，心花怒放来到夜总会狂欢一夜，由于激动兴奋过度，竟晕倒在陪舞小姐的乳房上，后经抢救无效死亡。A城人开玩笑说：“真是死在花裙下，做鬼也风流。”还有一次，两位大亨为斗富，一位开口包下所有顾客的酒水钱，一位则包下所有歌手的点歌权，不让另一位点歌，最后两人比赛扔钱，足足扔掉了50万元现金，让夜总会总经理做梦也笑出了声。
这几天一位据说是著名诗人的长发青年洋突然迷上了陪舞小姐红小姐。据说他在一次随朋友来夜总会享乐时与红小姐交谈了足足一个小时，立刻将红小姐引为红颜知己，从此每天送一大堆玫瑰花到夜总会，说是献给红小姐。一向不怎么起眼的红小姐陡然名声大振，不免虚荣心起，有点骄傲自满起来，而且禁不住诗人洋的花言巧语甜言蜜语，与诗人洋同居起来。可惜不到两天红小姐就发现上了大当，诗人洋既穷又懒，每天疯疯癫癫除了做诗就是做诗，除了床上功夫也还凑和之外，连吃饭也要红小姐掏钱。不过红小姐失望之余也无所谓，反正众姐妹也都是在外面混场面，在家里也养着一个。只是到了第四天，红小姐发现洋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又向别的女孩子去献殷勤时，才大吵大闹了一场，洋赶紧又是下跪又是扇自己耳光，两人才和好如初。而且久而久之，红小姐似乎受了洋的熏陶，有时也能蹦出一两句文绉绉很高深奇妙的话，什么你“野狼似的嘴出没于我柔软的山谷”之类，诗人洋的佳句更是层出不穷，写了大量诸如“要把计划要搞但还未来得及搞的女人分配给弟兄们同乐”的诗。
5
皇后夜总会似乎与往日不同。晚上九点，黄小姐走出了她那幽闭神秘的办公室，来到舞厅看了看，然后又来到门口，似乎等着一位什么重要人物。
一辆林肯牌轿车轻巧无声地停在夜总会门前，黄小姐赶紧趋步向前。
下来的是章老板和玲玲。
章老板看了看四周，到处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华轿车，笑说：“生意挺不错嘛。”
黄小姐一侧身，“老板，请。”
玲玲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开口就说：“这个门装修得太土气。”
黄小姐脸一红，立刻注意地瞥了这位看去娇横霸气的女孩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将章老板一行领进一个雅座。
玲玲不肯坐下，站在那儿，不满地说：“要个包厢！”
黄小姐赶紧招手叫来领班，嘀咕了一阵，领班又是摇头又是摊开双手，显得有些紧张。黄小姐转身向章老板低声说：“老板，包厢全部预订了，你看怎么办？”
章老板犹豫着，玲玲大声说：“预订的退掉。”
黄小姐实在忍不住了，口气硬了起来，“损失怎么办？我是承包的，完不成怎么办？”
“完不成你就别当总经理了。”玲玲不容争辩地说。
“你这样说太过分了！”黄小姐再也按捺不住了。
“那你走！滚！”玲玲早已心中气极。这个夜总会，章老板是第一大股东，听说这个女人和父亲关系有些不正常，才当上了这个什么总经理。如今居然犯上作乱，翻身骑在主人脖子上了。
“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黄小姐一反平时娴雅悠闲的态度，泼辣尖厉地说，“我是经董事会讨论通过的，向老板他们都支持我。”
玲玲火气直冲脑门，用手指着黄小姐：“你算什么东西？一条狗都不如，让你滚是看得起你，教训你又怎么样，我还敢打你！”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黄小姐被打得失去了理智，抓起一个花瓶就向玲玲扔去，玲玲一闪身，又是一个耳光。
章老板站在那儿目瞪口呆，本能地护住女儿，边劝边推向门外，“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然后回头喝令两位保镖送黄小姐回办公室。
吵吵嚷嚷哄哄闹闹的夜总会刹那间安静了，过了一会儿，疯狂的迪斯科音乐又响起，旋转彩灯乱闪，舞女们又纷纷拥入舞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6
皇后夜总会这一夜看去与往日并无不同，大亨们仍然左搂右抱，醉生梦死，舞女们扭扭捏捏，渐入佳境，谁也没有在意今夜发生的惊心动魄的这场戏。
黄小姐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在办公室砸花瓶、砸玻璃、砸大班椅，嘴里恨恨骂着：“什么东西，竟敢到老娘头上撒野！老娘全都知道，狗仗人势，那些钱是怎么来的，老娘全抖出去……”高坐在门外的小房里，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从头到尾看到了，他没想到一向雍容高雅的黄小姐原来有时也会像街上的泼妇似的。
7
他有点同情地想，谁不是要一张脸而已呢？撕破脸皮，谁都恢复了本来面目。那夜折腾到凌晨四点，黄小姐渐渐安静下来了，她似乎有点后怕，叫高和她一起走。
黄小姐开着车，似乎已经恢复了镇静，喉咙有点嘶哑，问高：“今天舞厅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今天营业额比昨天还多了五万。”高说。
皇冠轿车停在江边新村的一幢公寓楼前，黄小姐停好车，突然对高说：“你去我那儿坐坐吧。”
高点了点头。
蝴蝶形壁灯一亮，高才发现黄小姐脸色显得特别苍白、疲倦。他打量了一下房间，四居室的房里，装饰得高雅别致。一块红地毯铺在客厅地板上，又显得温馨热烈，没有因房间空旷引起的冷清感。
黄小姐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香槟和两个高脚酒杯，倒了一杯给高，然后自己坐在沙发里，踢掉鞋子，极其疲惫地将身子陷在沙发里。
“高，我今天出丑了吧。”黄小姐说。
“没有。”高不知所措，含含糊糊地说。
“不，你没说真话。”
高不知说什么好，干脆缄口不言。
黄小姐嗓音低沉地，断断续续地好像说着别人的经历：她十八岁离开小县城来到这个城市，一个女人的奋斗往往是艰难的，她曾寄希望找一个好男人，但遭到抛弃，她辗转于各个公司，总是充当花瓶或扮演公关小姐的角色。十多年过去了，眼看年华将逝，她邂逅了章老板，她其实只是被找去泄欲的。但就在那一次章老板突然身体不适，连续高烧几天，上吐下泻，她留了下来，以一个女人的温柔和细心照顾他，获得了章老板的感激。终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经章老板向皇后夜总会其他股东，包括第二大股东向老板等人介绍推荐，经过股东会议讨论同意，她来到了这个位置。她感到了不容易，所以她每天坐在办公室，总是思索着如何做得更好更出色。她轻易不说话，但一出口就要一言九鼎，而如今一切都毁了，她知道自己斗不过人家，自己是鱼肉，人家为刀俎……“我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呢？”黄小姐叹了一口气。
高安慰说：“没事的。你当总经理，是董事会讨论通过的，你只向董事会负责，只要向老板他们还支持你，就没事的。”
“你真会说话。”黄小姐笑了笑，她轻柔地对高说：“你坐过来，抱着我。”
高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向黄小姐的腰，一个激灵，他感到浑身发热了。
那一夜高如痴如醉地和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女人欢度一夜，由于敬畏，由于说不出的原因，他格外地体贴、温柔，令黄小姐忘却了一切烦恼、恐惧与孤独。黄小姐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挑错人。
8
高是在凌晨六点天蒙蒙亮的时候离开黄小姐房间的。他起来的时候还深深地看了一眼尚在睡梦中的黄小姐，他发现这个卸妆后的女人如此松弛、老态，不禁有点懊丧。
这一天很平静地过去了，高回家后，睡到差不多下午四点钟才醒过来，醒来之后才记起今天还有好几件重要的事未做。
9
红小姐对与诗人洋的厮混日益厌倦，洋好吃懒做，无所事事，还经常勾引皇后夜总会的其他陪舞小姐，令红小姐气愤而又毫无办法。她决定摆脱洋。她故意问洋：“你每天干些什么？”洋说：“写诗。”
“诗是什么？”
“诗是最高的艺术。”“艺术有什么用？”洋无言以答，气急败坏。洋对这女人的浅薄无知极其愤怒，洋高叫：“最好的诗人可获诺贝尔奖，可以永恒，可以得几十万美元奖金。你别目光短浅。”
“诺贝尔是个什么东西？”红小姐疑心那是又一个神经病一样的诗人。洋唉声叹气，为不被理解而痛心，为红的俗气而痛苦。洋决定什么时候做一件让红刮目相看的事，让红震惊，让红清醒，跳出世俗的泥坑。
10
洋知道有一帮摇滚乐手和一帮流浪画家正在策划一件将轰动全球的大事，他决定去看看。他走进下河村一间破败不堪的农舍里，看见七八个男女正将一大堆避孕套运上三轮车。洋跳上车与他们摇摇晃晃地奔向A城最大的广场。艺术家们将避孕套堆在广场的中心，摇滚乐手站在旁边奏乐，而一男一女两名画家站在避孕套堆上开始缓缓地除去衣裳，另一名画家持高音喇叭在一旁介绍：“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行为艺术作品——爱情的典范。”数以千计的路人目瞪口呆地注视这一幕，然后纷纷围拢过来。
洋诗人站在人群中，又是激动又是嫉妒，心想：这一下这帮小子要出大名了。当下怏怏不乐地回到他和红的那个狗窝。
红还在睡觉，看到洋进来，嘟哝了一声，翻了一下身，背对洋。洋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妈的恶婆娘，势利得很，早晚有一天收拾你。洋心情苦闷，突然非常想喝酒，摸了摸口袋，又是瘪瘪的。他的目光投向了红扔在墙角椅子上的那堆衣服。他站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衣服里摸索着。红听到响声，转过身来，看见洋正在翻着她的钱夹，腾地坐了起来，扑了过去：“你干什么？”
“我没钱了。”洋理直气壮地说。“你天天花我的钱，还要钱干什么？”“我要喝酒，喝酒才能写出好诗。”洋叫道。
“好诗个屁！你写过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狗屁不如！”洋恶从胆边生，啪地一个耳光打去，“你这个鸡婆，骂我也就罢了，还亵渎我的诗！”红也腾地火了，“你是什么东西，吃老娘的，一分钱不给，还打我。”抓起一条凳子就向洋砸去。洋变得愈加疯狂，摸起一根棍子就打过去，一下就把红打倒在床上。洋扑了上去，骑在红的身上，用两只手掐住红的脖子。红害怕了，高声叫，“救命，救命啊！”洋一慌，两只手掐得更紧。过了一会儿，红不动了，洋这才惊慌地发现：红死了。洋下意识地夺门就逃，逃了几里路，这才想起无处可去，又磨磨蹭蹭地想返回去拿点钱。
11
1999年A城发生的许多凶杀案人们早已淡忘。
公安人员逮住诗人洋时，他正睡在立交桥下的石墩上，他急急的辩解赢得了围观者们的阵阵掌声：“我杀的是一个妓女，妓女是世界上最肮脏不堪的东西，诗人的使命就是铲除丑恶的现象，奉献美好的一切。”可公安人员不听辩解，不由分说将洋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