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羞颜偷活,全名宁死,拚身跳入江流。眼见沉沦,魂如有在,追欢梦里绸缪。天意降洪庥;泛波涛未没,生上尼舟,欲访无踪,冀将诗画作情邮。愿教目击心留。叹飘零异地,寻觅何由?玉锁挂怀,牡丹着色,相看咸属离愁。夫婿已封侯。适九重恩命,浙省来游。从此机缘凑巧,分镜得重收。———右调《望海潮》
话说自修救那女子,却就是裘翠翘。他在北岸投江,被波浪冲裹,流到南岸。这也是神明保护,故使他好人相逢,傍到那自修船上。总为他持身正直,立志坚贞,兼之福禄厚重,所以遇救得免;不然一千个也都死了。当下自修等细问根由。翠翘便道自己家乡名姓,如何得遇石搢珩侠肠诛盗,感恩结亲,搢珩回家不来,父母怎生暴亡,阿哥如何拐卖,因此忿激投江的始末,细道其详。把捉拿凌驾山一段情由,隐过不露。自修等听了,咨嗟不已。自修道:“小娘子,你既有这等苦情,而今还是怎生区处?”翠翘哭道:“天生薄命,左右是死。丈夫不知下落,我又离乡背井,回家再与那般凶人打堆,决无此理,若教我飘流异地,此地又无熟分亲人,这般颠沛流离,不如死了干净。倒是师父们多事,救我何益!”说罢,纷然下泪。众尼都也凄然伤感。
自修因将自己出身及无碍情节,略叙一遍,道:“我已皈依佛门,专以慈悲救度。你今进退两难,不如竟在我庵里住下,以便着人寻觅你的丈夫。小庵就在浙杭,过江便是。这里是个往来冲繁之所,问信也还容易。你竟宽心住下,不必多疑。”翠翘拭泪起谢道:“得蒙救拔,粉骨难报。但我薄命如此,不如到庵披剃,拜投座下。”自修忙摇手道:“小娘子,休作此等痴念!你青春年少,正有室家之乐,不比我们日暮途穷,生趣已绝,便好寻那枯寂结果。我看你相貌甚有福泽,听你言谈词气,决是知书识字之人。即你北岸投江,偏流到南岸,遇我搭救,明是神明保护,送你过江。大难不死,决有后福。目前境界,不过暂时之苦,不足为虑。明日你竟睡在舱里,趁绝早潮乎时候,开到北岸,我分付船家切莫说知,诚恐还有那班买你的歹人存留江口,莫要被他知了风声。我再把船家婆的衣服与你穿了,进了江口,到过坝的所在,叫小轿抬你到庵,权且住下,然后设法寻你的丈夫的下落。”翠翘感谢不尽。具时已有二更,自修取些干点与翠翘充饥,然后安寝。
到了明日五更,自修先起身,分付船家开行过江。到了石灰坝口,叫小轿抬了翠翘,先着香公随去。自修等随后同归,打发船钱,又付了所许再加的一两银子,〔照应前文。〕船家感谢而去。这舡家同那南岸小舡上的人,虽然是目击其事,却都是蠢才,不过偶与人闲话,把那事略提,而又说得无头无脑;那里象我辈,赞人的好,便逢人说项,故尔绝无人知觉。
且说翠翘到庵,与各尼相见,重又拜谢自修等活命之恩。看见庵中屋宇清洁宽敞,便放心住下。自修把翠翘的衣裙浆洗了,与他换了。翠翘接到裙子,若有寻觅惊张之状,自修道:“小娘子,可是寻那裙上袋儿么?那袋里有一包银子,不知多少。”翠翘道:“银子事小,内中还有一件东西。”自修道:“可是一个玉锁儿?我都收得。”便取来交付翠翘,他便不胜之喜。自修道:“你那玉锁儿有何缘故,你见了便喜?”翠翘道:“那玉锁乃丈夫为聘之物。”自修便晓得他夫妻恩爱。一边的看翠翘这等出色美丽,待丈夫有如此深情。他道丈夫杀除强盗何等英雄义侠,必定他丈夫也成得一个少年,决不是平常人物。众尼都来看那玉锁,乃是一方美玉,镌着双鱼戏水,各赞道:“好!”翠翘仍把来系了。把那一包银子付与自修,自修不收,翠翘道:“即存我身边亦无用处,师父收了,亦可备我薪水之资,亦可作佛前香烛之用。”自修即便收了。翠翘本有父母的孝服,浑身缟素,尽去铅华,深自韬晦。那自修从来不乱到人家走动,即女眷亦没有在庵来往,就是差人来馈送些米粮果点之类,也不过到后堂即止,不见翠翘之面。故尔他住了多时,绝无人晓得。
一日,自修向翠翘道:“小娘子,住在我庵里已有多日,看你幽闲贞静,煞是可人。你丈夫家在扬州,如何得一人到彼探问?而今却没有一个便人。还打帐如何寻觅方好。”翠翘打帐要央人到扬州去,一来无那便人,二来盘缠无措,三来又恐凌驾山盗案或有牵涉,因此不提。乃道:“我已有一个设法处,便要同师父商量。”自修道:“你试说与我听,也要大家斟酌。”翠翘道:“我自幼曾学丹青,稍知写生之法,牡丹一种,略足寓目。意欲画它百幅,上题着隐语,把去城市货卖。倘我丈夫也来寻访,见此牡丹图画,便可跟寻得来。不知可该如此?”自修大喜道:“如此极妙。
”因捏着翠翘手道:“前日初见你时,我便道你是个识礼知书的人;那知你又会丹青,这个难得。你自然识得书籍的了。”翠翘道:“也胡乱识得几个字儿。”自修道:“你文理既通,那写作何如?”翠翘道:“字也略写得几个。”自修惊喜道:“原来你是个女中才士,我竟小觑了你。你若不说,我也不知。你疾忙把牡丹画就多幅,我便叫香公去卖。”翠翘道:“若得知出自庵中,便有人来缠扰,那个又不妙了。”自修想了一想道:“有了,倘有人问时,只回他从下路贩来的。”〔详慎周密。〕翠翘道:“倘若我丈夫来问,也是那等回了,叫他往下路何从寻觅?”自修道:“你把丈夫的面庞形状说与香公,叫他留心在意。倘你的丈夫看见了画,他定有一种恳切的问法,决不漫然说过。”翠翘大喜道:“这也有理。”
那时自修便叫香公将纸笔颜料等物陆续买来。翠翘镇日描画,都是粉笔画的白牡丹,并没图记名款。自修心里懂得翠翘有父母凶丧,因此纯画的白色,却画得生动有神,不胜赞羡,乃道:“画牡丹也多,就是你丈夫识得你的款式,倘或在忙促之时,便不留心,岂不叫他错过?怎生再得一法,得他留神细看方好。”翠翘道:“我也算计来。”乃向妆匣内取出一卷纸来,递与自修道:“我把那隐语题上,却是如何?”自修展开一看,乃是十二首绝句,诗内包含本意:
其一:
姚黄魏紫最精神,何等韶华斗丽春。
独有一枝颜色异,飘零颜色白如银。
其二:
春来万卉尽争妍,露润风披色倍鲜。
偏是花王类寒素,不同时艳取人怜。
其三:
朝暾初射露搢搢,便似梨花先宿妆。
一任飘流千万里,凄凄犹敛旧天香。
其四:
好花常向富家看,百宝兰前锦绣攒。
篱外一枝偏皎洁,夜深遥映月光寒。
其五:
嘉名曾说水晶球,写就花容韵欲流。
似有香魂感知己,一般芳洁意相投。
其六:
芳园脉脉缔同心,烧烛相看艳色深。
只为惜花人久别,花魂愁作白头吟。
其七:
祥云嘉种倚云栽,玉蕊垂重傍玉台。
莫道枝头颜色少,开时原是雪成堆。
其八:
一朵高擎未可攀,只缘容色太幽闲。
若非绿叶环相映,花在虚无缥渺间。
其九:
一枝斜折妒花风,吹落波心水色同。
赖有维摩收拾起,不教天女散遥空。
其十:
折枝写就韵天然,插向瑶瓶比素莲。
尘浊不堪供玩赏,愿依大士白云边。
其十一:
轻描宫粉不傅朱,红袖翻成白练襦。
应是画家存别意,不关颜色费工夫。
其十二:
淡扫蛾眉泪尚垂,忍将红艳上花枝。
但留一片堪怜色,付与东君仔细思。
自修细细看完,便乃击节叹赏道:“原来你有这般大才,怨慕衷情,深有风人之旨。我等愚拙村尼,鉴影自愧,自宜投入空门,做个绝人逃世之事。小娘子,你的福泽,正未可量。”无碍等虽不知诗,然自于诵经识字之后,也略晓得些文义,亦是叹羡不休。翠翘把诗意合画意的各自标题,共画有一百二十幅,每诗一首,题上十幅画。付与香公,说明丈夫的面庞形状。众尼才晓得翠翘的丈夫却有这等丰姿,向只道有膂力的人,凶狠之相,必是粗豪蛮笨样子,〔不思有吕布、马超耶,皆勇而貌美者。〕那知这等风流俊雅,真不枉与翠翘作配。
那香公便每日早晨到闹市里卖画。尽有人取看,见得没有图记,尽则胡猜。也有批评这幅好那幅丑,各人意见不同。只为卖得五六分一幅,其价甚廉,颇有人买。不上半月,一总卖完。香公也留心察看那些来买的人,并无一个合着翠翘所说的身材相貌。那一百二十幅画,大半是斯文人买去,只为题诗在上,也参得出自女人手笔,别离悲怨之情,溢于言表。大都读书人,除不关休戚一种人外,稍有钟情自好的,无有不会替人担忧;遇见那等笔墨,定作话柄,所以那班人独买得多。翠翘指望四处流传,一到丈夫眼里,自然有个相逢之日。正是:
相离万里魂追逐,恃有音书诉衷曲。
勿将文字等闲看,文字初开天雨粟。
不表那翠翘在杭州石莲庵住下。且说裘自足把妹子拐卖,得了三百两银子,不胜快活。到了家中,邻舍亲戚问送去若何,自足总扯谎回答。只道石搢珩家事尽好,凌驾山事虽有因,如今狠使了银子,仍然没事了。众人道:“石搢珩和你至亲,离了半年,今又为送他妻子去,自然该留你多住几日,怎生便早回来了?扬州乃繁华之地,却是何处最好?”自足道:“石妹夫待我非常之好,必要留我多住几日,奈我思想家里,急于要回,他也只得放了,因此总不曾到那里玩耍。”众人也信为实然。
自足有了银子,那时逐渐开阔,便请了先生在家,教那小儿子读书;合家住在那屋里头,打发裘能夫妻住在自己家中;渐渐的置田买地买家人,扳亲结眷,乡村里人也尽来奉承他了。〔世情。〕自足心里怀着鬼胎,只怕石搢珩一来,便难抵对,虽则前日在妹子面前曾有抵对发付的话,那却是将妹子作料就嫁本地方人,尚有原物现在;今则人都不见了,倘来追寻,怎生料理?心里虽然这般着想,然而世上愚迷之人,利令智昏,大都燕雀处堂,图一日,过一日,再不能预先算计。〔智者见事乎未萌,愚者已萌而未之见也。〕每每事到临头,弄得七颠八倒。自足总是那一类人,故有此想头,总是且图眼下。更想他为了表弟盗案,必有株连,故自解自慰,希图搢珩不来。看看秋尽冬初,搢珩果无消耗,那地方上闲都管的人来问自足道:“令妹去后,他那里绝无音信,你该着人去探问。”自足道:“他那里自然平安,我这里要种稻、种麦,况且路又远,那得有闲人去照看?大家两免了。”直到残冬无信,自足放心怠慢,认定搢珩为事牵缠,绝无防备,只怕死了,也不可知。